十月下旬,已是初冬。
较之秋末,川西平原的雨水已明显少了很多。不论是大河小河,河里的水位均大幅下落,河道也窄了不少。环城的锦江里,一些淤积的石堆露出头来,在江水中拉出了一道道漩涡。往来的行船上,立在船头的船老大一根竹篙左右开弓,小心翼翼地让吃水 很深的货船避开这些浅滩暗礁。
九里堤是成都城外西北面一段普通的河堤,传说为诸葛亮主持修建而得名,河堤下便是从都江堰分水过来的锦江。这天一大早,一名乌纱红袍骑在马上的官员便来到堤上等候。他望着那些拥挤在锦江中的行船,久久没有说话。他没有仪仗,也没有什么带刀的侍从,只有一名衣服破烂的老军牵着马。
这乌纱红袍的官员,便是奉朱平槿旨意主持都江堰岁修工程的四川巡按刘之勃。
刘之勃不说话,牵马的老肖头不知老爷的心思,也不敢贸然开口打搅,只好将马缰牢牢抓住,免得那匹刚买来不久,还未调教得当的藏马突然惊了,将鞍上这位两袖清风的巡按甩进河中淹死。好在等了不多时,成都推官刘士斗拍马赶到,让巡按大人重新踏上了西北而去的道路。
……
成都到灌口的大道宽阔笔直,可车辙深陷,路坑不断。两人小心骑在马上,放慢缓行。
初冬的早晨,空气清新,只是有些寒冷。蜀地的落叶乔木不多,常见的大都是常绿乔木。到了冬天,这些乔木就会为自己的绿叶涂上一层薄薄的蜡质,减少水分蒸发。可如此一来,树木的颜色便更显晦暗,使春夏葱荣的嫩绿让位于秋冬萧瑟的黛青。
轻纱一般的晨雾让远处的大片树林朦朦胧胧,让更远方的山峦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影子。这些山峦看着好像不远,但万事参透的老肖头却在心里呸了一声。
妈的,足足有百多里地!在衙门坐着当老爷你不干,别人送银子你不收,这也就罢了。这大老远的出门,轿子你不坐,却叫老汉我给你牵马坠蹬!若不是瞧着那大官人的每月十两银子好处,老子早他妈的闪人不干了!
牢骚话虽如此,老肖头却依然老老实实地牵着那匹不听话的藏马走在头里,一点不敢让上官瞧出端倪。这年月兵荒马乱,一月十两银子的优差好活,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再说老肖头自从将银箱扔出官衙,为老爷挣回清誉之后,非常难得地获得了巡按大人的信任。巡按大人的老妾已经悄悄暗示他,若以后外院的老仆不测,老爷有意让他接任长随之职。
给这位清介如水的老爷当长随当然是苦差,但若老爷的这身官皮不去,那大官人依旧会通过自己来获得老爷的消息,这每月十两银子的好处便会一直拿下去。
想到这里,老肖头的心里乐开了花:饶是你清官自诩,老汉我一样收受门包!老子就是你身上的虱子,挥不去,扫不尽,专吸你老爷的血!啷个!
刘之勃瞟瞟老实忠厚的老肖头,把头微侧,忧心忡忡对侧后的刘士斗道:
“士斗,这次本官主持灌口岁修,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民夫数万,每日吃食可曾备齐?若是断了粮食,这许多百姓闹腾起来,又在省城近旁,怕又是一场滔天大祸!莫忘了,一个大运河,便让杨隋二世而亡!藩司之存粮,供给川北诸军尚且不足,岂能再用在灌口岁修之上。没奈何,又得向世子伸手。本官想起此事,便觉得十分惶恐!本官在京之时,也曾附和朝廷风议,以为藩王之富,俱为朝廷税赋,俱是民脂民膏。如今想来,偏颇之言实多。世子在崇义庄曾质问本官道,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合于于仁乎?合乎于义乎?本官惭愧,无地自容!”
刘士斗是广东南海人,最近以廉能被刘之勃推荐为建昌兵备佥事,奏折刚刚发往京师。刘士斗的年纪稍小于刘之勃,曾任太仓知州。因与属下的周姓判官不睦,于是那小人下了绊子,让刘士斗摔了个大跟头。后来因为民望高,官声好,刘士斗又重新得以起复。此后经历再下课,再起复,终于被朝廷发配到万里之遥的四川来。谁知他在四川,反而迎来了仕途的第二春。
如今文官之中,皆以兵粮之职为重,以地方亲民为轻。
地方亲民官守土有责,却无一兵一卒,流贼一来,只能玉石俱焚,连逃跑都没个理由。掌兵文官就不一样了。只要仗打赢了,几步便可登天。
建昌兵备佥事并不留驻成都,而是驻节建昌卫(今西昌市),提调四川行都司所辖之五卫八所。这五卫八所全是边卫,也是实土卫、军民卫,仅兵额便有数万。治下之汉夷之民怕有数十万上百万。朝廷兵制,以文制武,因此建昌兵备佥事便是四川行都司的一把手。
仕途瞬间上升了一大步,刘士斗对刘之勃的知遇拔擢之恩自然感激伶仃。恩主有吩咐,刘士斗连忙笑着回应道,既然世子主动应承下民夫和粮食等一应庶务,那么大人只需主持祭祀典礼,坐镇灌口监工即可,用不着过分操劳。灌口之分水,灌溉的大都是成都附近十一县的土地。而这些田地,大都是王府庄田。是故王府出人出粮,本是天经地义,大人哪里用得着内疚不安?
“士斗此言差矣!”
刘之勃摇摇头:“王府之田,亦我大明之土;王府之粮,亦我王师之饷,如何能够分开两论!本官闻世子与罗姑娘,平素于王府之中,衣不过布袍布履,食不过四菜一汤,与王府诸官并无二致。府中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