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寺普圆静院客堂内的炭火铜炉,将室内烘得暖洋洋的,还带着一丝异香。
窗外的天空,依稀飘下了雪花。
一窗两世界。三人围着四方矮几,盘腿而坐。一盏茶水入口,满颊清香。
禅宗参禅,讲究清净,这样才能去除欲念。
年轻人却总是喜热闹的。
书生不安于室中静谧的气氛,更被屋内热气一烘,便直起身将棉大袄脱了,露出一件青色贴里。他率先打破沉默:“学生张煌言,字玄著,鄞县(yin,今宁波)人,进省府赶考,借住永福寺读书。昨日在西湖中以文会友,多喝了几杯,失了体面。惭愧!惭愧!”
听见张煌言自报家门,邱子贡心里跳了一下。
“这个张煌言,又是一个小东林。”
他想,正好以小见大,见见东林-复社-几社集团的本色。将来经营南直与浙江,少不了与东林、浙党打交道。
想到这里,邱子贡便谦顺地向张煌言拱拱手:“原来是张秀才,失敬!鄙人邱子贡,蜀地巴县人,十余年前也获了秀才功名。只是,如今这科场之路……怕此生再难入号舍奋笔矣!”
“兄台既入科场,当持之以恒,岂能半路放弃?”张煌言把邱子贡话中的意思理解为了科场不利,唐突地鼓励邱子贡。
“老父年迈、家姐出嫁,宅无长男。只好弃了科业,转而从商。弹指一挥,十六七载也!”
“兄台从了末业,便难以出仕报效国家,真是可惜了!”张煌言闻言大摆脑袋。
说经商是末业,张煌言并没有侮辱人的意思。士农工商,商人在“民”中,确属末业。这在江南商贾如林的重商环境中依然如此。大户缙绅之家多有经商,但一般托名于子侄或奴仆,少有自己亲为的。因为沾上了商业,自己的仕途就会受影响。
这个小东林有趣!邱子贡正要问反诘,主座上的胖大和尚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张煌言被人嘲笑,顿时怒了,腾地站起来。
“你这和尚,忒是无礼!先是不准我进寺,这会儿又无端嘲笑于我!我昨夜宿醉,身上沾了酒气。佛门清净,不准进寺,尚可自圆其说;如今我与邱相公说话,干尔何事!”
胖大和尚修为老道,并未生气。他笑问张煌言道:“施主可知山下灵隐寺中,出了个何许人物?”
“济公和尚呗!杭州人士,谁人不知?”张煌言自恃才气,对胖大和尚的问题不屑一顾。
“济公和尚人称‘济颠’。他曾笑对寺众曰:人笑我疯颠,我笑他人看不穿!”
胖大和尚佛偈念完,起身合十道:“邱施主定然要与这位张施主深谈,贫僧不便打扰,这就告辞了!”说完,披了袈裟离去了。
这位大师倒是高人!邱子贡想,他轻轻一句话,既骂了张煌言,又骂了灵隐寺的秃驴,都是些看不穿的肉眼凡胎。灵隐寺的秃驴是看不穿银子,而小东林张煌言是看不穿功名,也看不穿自己的身份。那大师又是如何知道自己想与张秀才深谈的呢?
邱子贡想不透。
邱子贡想着,略微摆手,他的师爷从人便悄悄跟着和尚出去了。这时屋里除了二人,已经没了第三者。
邱子贡正要开口,便见张煌言颓然坐下,长叹一口气道:“被人骂了,尤不自知。蠢!真蠢!”
邱子贡这才注意到,这位书生身长伟岸,秀眉削面,皮肤白皙;说起话来,声如洪钟;看起人来,双目有神(注一)。他笑着安慰小东林,“大和尚见性是真,无碍无妨!”
“兄台南语正音说的好。”张煌言赞道,“小弟少时从父在山西解州(i,今运城解州镇),八岁回乡读书。故而口音中既有解州音,又有宁波话,总之是纠缠不清!”
“行商千里者,哪有不会说正音的?”邱子贡轻轻一滑,把口音之事带过,把话题绕到了自己感兴趣的方面。
“张公子身负功名,却无文弱之相。不知秀才可会武功?”
“射乃六艺之一。我小时在解州,最喜之人便是义薄云天的关羽关云长!”张煌言看来被逗到了痒处,兴高采烈地向邱子贡讲述他在考秀才时,考官突然要求加考射艺。结果别人视之畏途,他上场三箭三中,技惊全场。
“想不到张公子还是文武全才!”邱子贡高兴了,或许能从这个涉世不深的青年秀才中听到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那是!昨日西湖泛舟,陈子龙专邀我从军襄助与他。”张煌言很得意于陈子龙没邀别人,忍不住在邱子贡面前显摆:“可惜了,我今年有秋闱,耽搁不得!”
“陈子龙,就是绍兴推官,署诸暨县事的那位诗文大家?陈子龙想用张公子襄助,想必是董抚(注二)欲平邱凌霄父子之乱也!”
见着张煌言鼓起眼睛看着自己,邱子贡突然想到自己也姓邱,于是连忙解释:“我乃川人,与邱贼无半点瓜连!”
“兄台想到哪里去了?”张煌言呵呵笑道,“小弟想不到陈大哥之诗名,已然传遍了蜀地!改日见到陈大哥,定要让他请客吃酒!”
邱子贡一听也笑了:“何须如此,鄙人做东便是。”
可他眉毛一扬又道:“只是陈子龙之名传于蜀地,却非诗名!”
张煌言不解了,忙问道:“哦?那是什么?难道是他的那部《皇明经世文编》?”
“《皇明经世文编》编得不错,治乱、今古、军事、赋役、农田、水利、学校、典章诸篇,颇有见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