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法孔面对房间的主人,端坐于一个绣墩之上,双手紧合胸下,白头深含胸前,显得既拘谨又恭敬,还不失朝廷大员的礼仪风范。
作为四川左布政使,张法孔还是第一次来到世子行在。
从小楼正中门廊进去,迎面便是一副顶天立地,名为“雪压青松且挺直”的水墨画,也不知是谁的大作。
这时,世子的卫士会把来客带到门厅一旁的小房间里进行安检。安检完成,若是世子现在没空,来客便会被引导安检室对面的候客室品茶等候。
世子见外官的房间在小楼最高的第三层。
从候客室出来,转到雪压青松图之后,便是宽阔粗糙的水泥楼梯。上了楼梯,几个来回折转之后,便来到世子书房。
世子书房很大,但也极其简陋。
墙面红黑两色掺杂的斑驳火砖,赤裸裸地彰显着一种原始的粗旷。
北墙正中为三层水泥宝台,以凤冠金龙蹈海图为屏。此龙遍身金鳞,凤冠盖角;九曲盘绕,遨游于天;白云风随,浊浪滔天。
屏前一案一椅,便是主人批章读书之处;台下绣墩若干,便是老臣奏本言事之所。
另有一整排带锁的高柜沿东墙排开,那一定是存放奏折塘报之处。
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除了一椅一墩和西墙上的一大幅帷幔,感觉都是硬邦邦的。唯独有些名堂的,是那几扇向南的窗户。
每扇窗棂上,周围一圈糊了窗纸。而正中,却有块半尺见方的透明琉璃,宛如水晶一般。
这琉璃可是稀罕的好东西!
儿子曾经从西夷和尚的寺庙里带回来几块彩色琉璃,乍一眼望去,五彩斑斓,甚是好看。只是对光一照,它们便现了原形:
内里浑浊不堪,中间夹着大小不等的气泡。哪像这几块无色琉璃,晶莹透亮!
一双硕大的牛皮马靴带着粗大厚重沾着泥水的鞋跟,出现在张法孔面前的木条地板上,把他发散的思维拉回到现实状态。
然而这双牛皮马靴只是在张法孔的面前停留片刻,又带着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于视野之外。可那牛皮马靴重重地来回踩动,发出震慑人心的咚咚声,时刻提醒着张法孔:
这里的主人早有睿智之名,可不是随意欺少的昏主!
……
刘宇亮很重要,但是也不至于让廖大亨委托张老大人亲自来到这里传递奏疏。
如果书面文字不能写清楚,那么廖大亨完全可以自己亲自来当面讲清楚。
即便他自己太忙不能来,也会委托他的孙师爷来。因为孙师爷不仅是他的亲信,也是自己认可的军机秘书。
那么廖大亨为什么要委托张法孔这样一位垂垂老矣位尊但不管事的布政使大人前来呢?
仅仅因为涉及的人是前首辅刘宇亮?
多年机关工作的经验,让朱平槿近乎本能地否定了。
自从秦始皇开设郡县以来,职业化的官僚阶层便开始成型,进而进化出成熟的官僚铨选体系。科举制便是这种体系制度化、成熟化的体现。
通过科举制的人,几乎全是优中选优的社会精英。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本质上便是皇权与社会精英的深度结合,便是皇权专制外衣笼罩下的精英治国。
大明朝这帮子朝廷官员们也不例外。他们或许贪婪成性,或许庸碌不堪,但几乎每个人都是诗人、学者,都是一时一地之选,平均智商之高令人乍舌。把他们想象成唯唯诺诺的笨蛋,那就会像乾清宫里那位不谙世事的天下至尊一样,沦为臣子们戏耍的玩偶!
问题的关键在张法孔,而张法孔本人又与刘宇亮的案子相关!
朱平槿来回几个踱步,便想清楚了事情大致的轮廓。廖大亨没让张法孔带来任何倾向性意见,那么廖大亨的意见一定就藏在张法孔的身上!
在张法孔身上的什么地方?
朱平槿疑惑地抬起头,一位干瘦的老者出现在他的面前:
乌纱帽遮不住花白的头颅,大红官袍撑不起瘦削的肩膀,这就是一位在大明朝很普通的即将退休的老干部。
他们十年寒窗,成为从科举独木桥上走过去的幸运儿;
他们战战兢兢,凭着资历和不犯错误,一步步熬到四品以上大员。
是的,他就快退休了,带着任上积攒的银子,带着上官甚至是皇帝赏赐的荣耀衣锦还乡,成为一名光荣闲适的致仕乡绅,从此光耀门楣,福及子孙,在家乡继续称王称霸几十年,直到几代之后某位不做死不会死的子孙一夕间败掉他的全部家业和荣誉。
对了!一丝火花在朱平槿的脑中闪亮。
自己面前这位张老干部,不正是几年前在皇帝面前的刘老干部么?
廖大亨打的哑谜,是在为刘宇亮求情!
廖大亨一面抓了刘宇亮全族,彰显他对自己“以霹雳手段打倒土豪劣绅”指示的坚决执行,并排除对他追责的任何可能性;另一方面又派张法孔前来,提醒我要善待老臣和士绅,以免寒了众臣和士子之心!
想通了所有关节,朱平槿终于放心地坐下来。他把桌上的奏疏再次细细读了一遍,这才开口问道:
“张老大人难得入觐。既然来了,不妨小坐片刻。如今蜀地多事,张大人久历宦行,本世子也好请教一二。”
世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张法孔明白。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他要的只是开口机会,如今终于等到了。只是他一开口,便让已经放松的朱平槿大吃一惊。
因为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