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孤苦伶仃的守寡女人,也见过满面桃花的喜庆大婚,见过新生儿咿呀出生,见过迟暮之年老死在床。
那些人,或是平庸,或是了不起。
人就是这般,无论生前多么的不可一世,多么的绝代风华,终究会有死去的那么一天。
“而我呢?”
夜里,林奕不禁这般思考。
他也知晓,自己总归有逝去的那一日,化成一团灰烬,有人喊自己名字也无法听见,无法回话。
只是……
尽可能的,尽最大力的,林奕想让自己老去、死去的那一日,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至少,能让自己身边的家人,妻子,以及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自己身上的无数族人们,都能安稳地生活。
简单的生活,就好了。
咚咚咚——
有人推门而入,是牛书生,每当茶余饭后,他便会时不时来串门,与林奕谈理想,谈抱负。
难得在青牛镇里,有一个和自己有话题聊的人。
后生可畏。
牛书生并没有开口说话,他安静地走到一旁坐下,仔细而又认真地看着林奕雕刻。
起台,锉型,凿坯,修光……
每一个步骤,林奕都是那般的安静,仿佛与秋风连夜雨形成一体,浑然天成。
一根简单的木,被林奕雕出了花。
他从来都不去刻意雕那些大师们所爱好的东西,每次所雕刻的,乃是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
就比如现在,林奕手上的这根木。
“后生,这是……?”
见林奕雕刻完毕,牛书生迟疑了一会,才开口询问。
那木上,被刻得五花八门,什么也看不出来。
就像孩童拿笔乱写,又像刚入门的小道士,一通瞎画符,凌乱不堪。
“是心。”林奕说道。
牛书生疑惑不已,愕然道:“为何是心?倘若后生你之心,果真如此繁杂,那么……为何明知,却依旧不去想方设法洗净,反而雕刻下来?”
“是道。”
林奕将雕刻好的木放置在柜上,顿了顿,说道:“天有不公,扰我神,斩我意,断我路,乱我心。”
牛书生只感到脑海一阵轰鸣。
他,居然听不懂!
想他游历四方数载,见识过无数奇人,一生读过的书比吃过的米粒还要多,此刻竟然完全无法理解林奕话中的含义!
牛书生一坐,就是数个时辰。
直到夜深了,牛书生才恍如隔世,试探性的问道:“敢问……可是道牵扯到了后生你之心?”
“是,也不是。”
林奕点头又摇头,弄得牛书生甚是不解。
“洗耳恭听,请指教!”
牛书生行了个手势,虚心求教,他固然白发苍苍,已是老年,可在此时此刻,他比一个学生更像学生。
其实,又何尝不是这样?
真要算年龄,实际上林奕可不比牛书生小,他所见所闻,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与苦难,光是其中一分半点,就不是牛书生能够与之相比的。
“道,无孔不入。”
林奕连连叹息,无奈的苦笑道:“世间万物皆可道,你我相遇,便是道,你我相识,也是道,乃至青牛镇的所有一切,皆为道。”
牛书生似懂非懂,将林奕这番言论谨记在心,旋即追问:“如此,何为心?”
“心,主宰万物。”
林奕淡然的说道:“世间万物皆可心,你我相遇,便是心,你我相识,也是心,乃至青牛镇的所有一切,皆为心。”
“心可为道,道可为心……”
牛书生宛如一个吸收到了庞大知识海洋的儒生,不断喃喃。
良久,他才起身。
对林奕再度行了一番礼仪后,便连忙离开了,或许,他这一夜都将会无法入眠。
“读者自沉,恐有说书人。”
见牛书生那般茫然中,又一副观念被彻底推了个天翻地覆的模样,林奕自嘲地笑了笑。
人,都是这样的。
无数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沉醉,不愿醒来,他们更怕有说书之人,无情地将他们的世界打碎,唤醒他们。
而说书者呢?
看似清醒,实则睡在更高的一层梦境中,最可笑的是,明明知晓被梦境束缚,有心逃脱,却无力逃脱。
林奕是说书人,也是一个可笑之人。
他有时特别羡慕牛书生。
不必有那么多的烦恼,醉在梦中,在不久前生来,又会在不久后死去,生于大地,死于大地,重归根源。
他需要担心自己不努力,或者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便会被杀死么?
不会。
他只需要担心自己不勤奋,麦子焉了,没有粮食会饿死罢了。
他会担心自己将来死后,会有无数的族人未来全部希望,失去扛旗人,天地崩塌的支离破碎么?
不会,还是不会。
他只需要担心,自己的妻儿会不会因此悲。
太多的人,像牛书生这般;
生得糊涂,死得糊涂。
可偏偏,林奕最为羡慕的,就是这种糊涂人,你笑他们傻,他们笑你活得累。
甚至于……
有时林奕都会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隔壁壮牛家里的一条狗。
春去秋来。
林奕已然忘却,自己究竟在青牛镇里待了多少年了。
好像……很久,很久了。
又似眨眼间,瞬息万年。
“林爷爷,您也来了?”
“嗯……”
坟前,年迈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