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陈圆圆一手扶着琵琶山口,一手则用无支玉葱一般的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拨——顿时清冽的琴声激烈飞扬开来,正应了白居易“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绝句。
在一段琴声之中,陈圆圆轻启微唇,吟唱起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唱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浪淘沙》,一首词文辞既已精美绝伦,又写尽了人间愁苦留恋之情,让人闻之落泪、听之叹息。再加上陈圆圆经过柳如是指点的琵琶和唱腔,更将这首千古绝唱演绎得动人心魄。
一曲唱罢,满堂的东林党人无不默然不语,更有几个不知被那句话触动了心肠,禁不住潸然泪下、不能自已。
陈圆圆似乎也被自己感动了,唱完许久,这才慢慢站起身来,朝众人行了个礼,便又回到楼上去了。
众人正在唏嘘之中,却听有人朗声说道:“姬兄,今日乃是大会名士之日,又是国朝全盛之时,你让陈圆圆姑娘唱这亡国之曲,似乎有些不太应景吧?”
听这话语,似乎是在埋怨姬庆文不会办事一样。
被姬庆文怼得一言不发的钱谦益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竟是李岩。钱谦益知道,李岩乃是姬庆文的心腹,今日这个局面下,李岩是绝不会公然给姬庆文拆台的,必然是这两人故意一唱一和,有意做戏罢了。
钱谦益虽然一时落于下风,可城府还是有的,并没有当众揭穿,而是低头饮茶,静观其变。
果然不出钱谦益所料,李岩话音刚落,便听姬庆文反驳道:“李兄这话就错了。如今是盛世危局、多事之秋、危机四伏,听一听李后主这样的亡国之音,也是并无坏处呢?”
“如今国朝承平已久,不知姬兄此话怎讲?”李岩又接话道。
姬庆文答道:“什么承平已久?如今天下太平的地方可不多,除去江南这片乐土之外,其他地方早就已经是狼烟遍地了。西北大旱,民变四起;东北满洲八旗肆虐,更深入关内、劫掠京师。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我们读书人更应该为国效力!”
姬庆文的话刚刚引入正题,却听钱谦益说道:“姬爵爷这几句话乃是公忠体国之言。不过这些国家大事,都应当是‘肉食者谋之’,关我们何事?方才姬爵爷说过了,我等都不过是读过几本书的白丁,凭什么去谈论国家大事呢?”
姬庆文眉毛一耸,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西北民变我们且不去提他,要是东北的满洲人入了关,打了天下,到时候便是中华民族的一场浩劫,要你剃发、易服、行蛮夷之礼,这就是亡了天下。这种时候,不分是吃荤的、还是吃素的,不管是当官的、还是平民百姓,都会受到波及。钱先生,你是饱学鸿儒,这里一点点华夷之辨,不知你能不能体悟呢?”
钱谦益尚未说话,却见东林党中一人“腾”地从座位里站了起来,问道:“姬爵爷,你这几句话,不知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姬庆文循声望去,起身之人却是一个面庞正气、器宇不凡的读书人,便拱手问道:“不知这位仁兄尊姓大名?”
那人回礼道:“鄙人顾炎武,表字宁人。今日赴约,听姬爵爷这番话,好似醍醐灌顶、如雷贯耳!”
姬庆文一听“顾炎武”的名字,脸上顿时一红——不为别的,就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几个字,就是顾炎武提出来的,自己相当于剽窃了他的创意,又在原创者面前班门弄斧……
然而今日是输人不输阵,是断然不能在东林党人面前露怯的,只能事后慢慢弥补了。
于是姬庆文舔着脸说道:“这话原也不是我说的,乃是当年张江陵老相公(张居正)的儿子——张致修先生所说的。大隐于朝,张致修先生虽在京师里卖馄饨为生,却能有这样了不起的见识,我被应当仿效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