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坊胡同口的这家酒楼不算有名,但单论涮羊肉的味道却是极好,这道得名自前朝皇帝的名菜是如今这个季节里帝国都城中难得的佳肴,腐乳和产自本胡同内油坊的麻酱也是这个难觅鲜蔬的时节里极好的佐料。
几口酒肉下肚,几点雪花飘融在窗边的炭炉上,话便多了起来。
“会卿兄几年不见气色可是见好啊。”这种场合张炳芳自不会冷场。
那李可灼也笑道,“所以还是在京城当你的张‘熟地’最好,何苦当初去北边吃风。”
张、李二人看来也是熟识。
张介宾祖上是绍兴府的世袭指挥使,其父是定西侯蒋建元的门客,他虽然自幼随父学医,但对先祖以军功立世却一直心多向往,故而壮年之后便参军幕府游历北方,足迹及于山海关、凤凰城和鸭绿江南北,也算得上是知行合一了,而张炳芳也看中他与定西侯府的这层关系。
张介宾闻言摇了摇头,苦笑道,“要不是这几年建奴猖獗辽左局面不可挽回,我也不会灰心回京的。”
“辽东局势真到了这个地步?朝廷不是已在调集大军会剿了么?”李可灼在鸿胪寺做事,是有机会伺候皇帝宴饮的,酒桌上听到的消息自然不会少。
“也得能打才行,你们没听说?因为地方上随意雇佣民壮到山海关充数的事情巡抚保定的靳大夫刚被浙江道江察视参了一本。”张炳芳虽然刚到京师不几日,消息却更灵通些。
李可灼显然听过这个消息,有些不屑,“听是听说了,不过江日彩也是求进心切,这个月都上了三本劾章了,真真疯狗一般。”
“其实都是一样,天津卫那边听说还有花子送去的。”张介宾对江日彩还是颇为敬重,并没接这话茬,但也没好气道,他是真随军过的,大明北方的军队如今是个什么德性三人之中只他最是清楚。
张炳芳呵呵打着圆场,他可不想把结交的私宴搞成批斗会场。“说来小弟倒是还要谢上一声奴酋,不是建州蛮子生事,我们还吃不上这一口佳味。”
张炳芳说的自然是眼下盏中的象拔,此地与驯象房只隔着一条宣武门内大街,要是夏天都能直接闻到一股粪尿味。所以选择此地吃酒除了羊肉一绝外还是因为近便,今年冬至前后冻死的一头大象照例上报之后象肉便要送到鸿胪寺听用,而李可灼正是此间的该管上官,最好的象拔肉自然就给他留着了。而所谓口福实在是因为东事以来皇帝整日忧心,上个月初十便下诏禁绝京师宰杀,百官也跟着茹素了几日,这个月同样,今日才算堪堪开禁。
要是以往,象拔这等‘大补’之物本就可遇而不可求,李可灼得到自然要去孝敬皇帝,但现在皇帝都在吃素,前些天还下旨说咳嗽痰多头晕目眩不能视事,这东西自然就只有留下来自家享用了。为了延年益寿李典膳自己都在炼丹,哪里还会放过如此佳货,是以今日虽然是张炳芳做东,承的也还是李可灼的情。
张介宾也道:“我说如何会选在这里,原来是因为此物。”
他看看李可灼,意味深长,这油坊胡同隔着宣武门内大街的驯象房虽然招人嫌,但对李可灼而言更近一些的天主堂也是一样。这天主堂就是当年皇帝赐给利玛窦的,虽然南京教案之后外国教士多被驱逐,但此地因为是御赐却并未被波及,又有朝中的奉教官员护持。但李可灼痴迷丹道,据闻和白莲教还有些瓜葛,自然看这等洋夷异教不太顺眼。
然而放下思绪,一边吃着比驴儿行货还粗被片成金钱肉一般的象拔,间或扯几个春宫段子,说几个朝野秘闻,三人的关系倒又近了不少。
李可灼此时面色微红,含糊道:“要说这大象毕竟是西南方物,在北方过冬就是麻烦。”
张炳芳笑道,“西南麻烦的事情多了,一地作三地的笑话不就是李兄那里闹出来的?”
张、李二人闻言又是大笑。
这是嘉靖初年的一桩轶事,说的是大明内地州县名多是两字,西南地方用字却极多,时有湖广都司下辖水尽源通塔平长官司入贡,鸿胪寺负责接待的小吏不知所以,将之当成了水尽、源通、塔平三处,是个流传很广的笑话。
张介宾却像想起了什么一般,道:“说起西南来,我这里正有个贵州来的小子递来名刺求见,还是好友倪纯宇所荐,据说于医道和治军上都有些手段,倒是有趣。”
李可灼也道:“前两日我也接到过一个贵州来的小子名刺,是临清州的一位友人所荐,我听那人名字耳熟仔细想来居然还是个老相识,去年上京的乌斯藏贡使便在万岁爷面前提起过此人,当真是有些本事的。那时还是个白身,如今都做到副千户了……才十四岁啊。”
他砸了砸嘴,但却听到另外两个听众同时发出惊讶的一声。
张炳芳道:“你们说的也许就是和我一同上京的那人,是家严在贵州的学生,的确是个俊杰。”
“是叫……王星平的?”张介宾和李可灼不约而同的问道,然后又意味深长的对望了一眼。
“那不就是?” 张炳芳冲着楼下对面的天主堂努了努嘴,但忽然看到王星平的身影出现在此心头也充满了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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