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晕过一回,秦王就多了个嗜好——偷看儿子们读书。
自打华阳宫前君臣叙话,他又多了个嗜好——请昌平君吃饭。
今日凑巧,昌平君来呈送回复楚国的文书,有礼有节谢绝楚国立太子之请。
秦王大喜,还国书给顿弱,转头就捎上昌平君,一起去接儿子们打牙祭。
二人拂了细雪行到泮宫,隔窗看孩子们读书。
年幼的公子们还在学字,每人面前一副沙盘,少傅教一笔,他们学一划。
孩子都小耐不住安静,少不得毛猴一样左顾右盼,没什么看头。
侍人要通报,秦王摆手噤声:太学还没去呢,先不要惊了他们。
于是乎,他拽着昌平君,贼似地转廊翻墙,猫着腰查儿子们的课。
十岁的将闾在学《论语》,十二岁的公子高诵着《吕氏春秋》。
吕不韦是秦王杀的,而《吕氏春秋》是秦王指定让公子们必须学的。
他自评从不过河拆桥简直就是放屁,也不知道是谁杀鸡取卵最拿手。
长公子扶苏正在学的就是韩非遗著,韩非之死算在秦王头上也不为过。
细论血缘,韩非是韩公子,扶苏生母是韩公主,韩非是扶苏血亲的舅舅。
很可惜,这层血亲关系并不能帮助扶苏读懂韩非脑子里的想法。
秦王钦定李斯授法学课,因为李斯是韩非师弟,最懂自家师兄。
扶苏不能完全读懂韩非,也存惑于李斯。
扶苏学的这一篇,名为《备内》,句便是“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
“扶苏愚钝,曾闻商君城门徙木,以求官民互信,为何韩子又言不可信人?”
“商君之行乃治世之范,韩子之言在为君之道。”
“为君则不可信人?”
“不可,信则有危。”
“谁都不能信?”
“谁都不能信。”
“父王不能信母后?”
“‘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优施传骊姬杀申生而立奚齐。’”
“那父王是否信先生?”
李斯哑口,半晌才道:“君之事,臣何以言?”
扶苏再问:“先生曾送韩子一程,敢问他如何评价父王?”
“‘如我书中圣,如我梦中人’。”
窗外,秦王忽然很感伤,当年李斯没有将此话转述。
那时若知,是否会心软半寸放韩非生路,这世上最难求的就是知己。
苍天不怜,韩非不是郑姬,就算身锁在秦,他的心也永远属于韩国。
想至此处,秦王半点都不哀悯,留着迟早都是祸患,当初杀的挺好。
他抬头,朦胧看见儿子侧脸,七分英武三分稚气的脸渐渐黯淡。
“那父王也一定不信我。”
李斯彻底失语,秦王也猛然怔住。
扶苏的推理没有半点问题,只是秦王还从来没有考虑过信不信儿子的问题。
他总觉得孩子还小,跟小屁孩有什么信不信,不听话一巴掌解决所有问题。
儿子长大了,这是个大问题。
可是儿子这个问题,做爹的没法回答,至少现在他不想答。
他转身,拉着昌平君灰溜溜准备走,就当没听见过。
不巧课时正要到点,中庶子蒙嘉来伺候扶苏,远远望见秦王就咋呼:“哎哟喂!陛下!”
秦王咬着牙翻白眼:我他妈怎么没早撕烂你的嘴!
李斯和孩子们闻声大惊,赶紧全都跑出来行礼。
秦王摆摆手干咳了两声——
“没事!咳咳,我就来叫你们回去吃饭。收拾收拾,走!”
“父王万岁!万岁!万岁!”
最后一堂课不用学,一群熊孩子差点把泮宫闹翻。
秦王和昌平君就带着一窝孩子往中宫去,路上顺便考考学业。
秦王在上学的娃有十五个,从最小的娃问起,小十五奶声奶气说认识了大白鹅,小十四会写名字了……小八哥会算乘法了,小五将闾背了段“知之为知之”,小三哥应景地诵了一段《吕氏春秋仲冬季》——
“是月也,可以罢官之无事者,去器之无用者,涂阙庭门闾,筑囹圄,此所以助天地之闭藏也。”
秦王大笑,啪嗒一巴掌拍过去,手敲在儿子的头,话说给昌平君听。
“寡人治下,没有无事之官,没有无用之器!”
小三哥摸摸头,不明白为什么挨打,以为说错了话。
扶苏给他揉了一揉,笑:“没事,父王是在夸你呢!”
小三哥就不怕了,冲大哥扬起笑脸,扶苏也笑着回看他。
笑过之后,是落寞。
父王谁都问了,唯独没有问扶苏,仿佛这父慈子孝都与扶苏无关。
扶苏暗自神伤,却不知症结在哪里。
不是父亲不想问,而是不知如何问,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儿子的疑惑,因此父亲只能回避,希望儿子能逐渐悟出那些可意会却不可言传的道理。
存于庶民之家父子的亲密无间,不可能存于王族。
不止父子情,甚至母子情,都是奢侈。
生母不敢靠太近,怕横亘中间坏了王后与扶苏的情分。
王后喜欢婴儿,抱在怀里能玩能闹的,扶苏她抱不动。
她现在最喜欢抱最小的胡亥,喂他吃食,逗他玩笑。
公子公主大多都有母亲陪伴,只扶苏独坐一席,看他们欢欢笑笑。
琰夫人依旧未来赴宴,怯怯的阴嫚就带着三个弟弟和一个小妹偎着扶苏。
大哥身边温暖又安全,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