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前三棵槐。
据说是商君督建咸阳宫时亲手种下的。
咸阳宫落成一百二十三年,这三棵树也寿一百二十三岁。
蔺相如在树下乘过凉,楚怀王隔荫望过月,就连末代周天子都在槐蝉声里打过盹。
一百二十三年,足够小苗长成参天大树。
早春寒雾里,虬枝下隐约两个楚客。
前楚使与现楚使,顿弱和寿陵君。
顿弱有气无力地站着,寿陵君则盘坐于地,浑身湿透,像淋过一场酒雨。
顿弱长叹一声:“你这样,不值得!”
寿陵君仰头喝下一口酒:“夹着尾巴回国,就值得?”
顿弱无言以对,只能仰起头,将目光放向高远之处。
冬寒未散叶还未发,远处另一树,宫仆在窸窸窣窣剔着枝丫。
“你抬头看看,看这棵树。”
寿陵君抬眼,看见老槐的枝丫像龙爪一样向天伸去。
“这么大的树,越是给它修枝丫,它就长得越茂盛。”
“那么,怎样才能连根拔起?”
“等它自己从根上烂掉。”
“如何烂法?”
“春雷会唤醒土里的蛰虫。”
“可是,蚍蜉撼不动大树。”
“虫多了,就能把树蛀空。”
寿陵君微微惨笑:“那是你们的事,我,要做我该做的事。”
他还记得辞别故国时,楚王殷殷叮嘱:“楚国尊严系君一身,欺君如欺楚。”
那一天负刍于大朝之上袒胸露背,负荆向群臣请罪,命卫尹将自己打得血肉横飞。
冤死在魏的楚臣得到最深重的祭奠,他们的亲人得到楚王最诚恳的告慰。
朝臣跪地,满殿泪雨,誓要秦国还此深仇大恨。
寿陵君接下君命持节来秦,恰逢燕使行刺,秦王闭门不见,甚至要撵他离秦。
他只好用烈酒浸透骨肉,在第一缕晨光照耀咸阳宫的时候,将自己点燃。
火苗肆虐成烈火,将他包裹,将他吞噬,将楚人不屈的意志烧到秦王、秦臣和秦民眼前。
入宫的朝官都眼见烈火焚身的一幕,在当日议取攻燕的朝会上向秦王如实讲述。
大行令递交了寿陵君的遗书。
秦王摔了书——净他妈来些不要命的玩意跟老子耍横!
赵高弯腰捡书呈送回去,秦王挥手,让他送给昌平君。
昌平君看完,颤巍巍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出列。
寿陵君的遗书把秦国从上到下骂了一顿,包括秦王,也包括忘祖叛宗的昌平君。
昌平君斟酌再三又再三,决定主动揽下麻烦。
“这是臣的家事,臣会好好处理。”
秦王眉眼微动,君臣共事得太久,竟能如此默契。
“右丞相要用到什么,尽管跟寡人说。”
昌平君将头深深一点,谢过王恩。
朝会后,他到处打听长子的下落,所有人都说“不清楚”。
自从荆轲觐见那日分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忌儿。
事发当日,荆轲的尸体切碎了之后装在瓮里被抬出去。
还有一个面容模糊身份不明的人,被郎卫抬去太医府。
昌平君很久才琢磨过来,那应当是自己的儿子,虽然他不明白儿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殿里。
忌出现在荆轲行刺那一刻,拼尽力气化解荆轲的绝杀一击。
棠溪脱手而出,折断秦王衣袖,而后剑落人倒,没有见到之后的一片狼藉,也没来得及跟张望的父亲再道一声别离。
老父亲被殿上的刀光剑影惊了魂,转眼又被家门风云催白了鬓。
长孙被害,长媳疯傻,长子生死不明。
昌平君去太医府找儿子,被告知人已送走。
送去哪了?
不知道,只道是郎中令蒙毅亲自来接的。
昌平君就不再问,两天后,宫中传来消息,命他筹备后事。
右丞相的长子与长孙,两个人的葬礼,惊动整个咸阳城。
秦王亲自扶灵到丞相府邸,国尉率军中官员临丧。
雍城公主在王室宗亲里名位最显,昌平君在文武百官里权位最尊。
他们的长子是秦国青年一代的翘楚,秦王追赠谥号为“武”,追封位号为昌武君。
昌平君呆呆地望着棺椁,望着秦王,望着送葬的军中诸将。
雍城公主不相信,不相信钢铁般的儿子会死得这么突然。
她不肯落一滴泪,不由分说命家臣开棺,蒙毅喝令郎中拦住。
她转头看秦王,质问:“难道做娘的,连儿子最后一面都不能见?”
秦王还未回话,昌平君急忙偎过去,轻声劝:“已然入棺,别打扰孩子了。”
“为娘的想看孩子,是打扰?!”
“死生有别……”
“可他还没跟我道声别!”
“这世事不由人……”
“呸!”雍城怒喝:“你倒是想得开?!”
“人各有命,我们……”
“你就盼着他死,是吗?”
昌平君怔住,微张着嘴,一脸诧异地看雍城,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秦王觉察出这对夫妻之间的异样,抬头看到了雍城姑姑眼底的愤怒。
“送他去鬼谷,送他去军中,都是想送他去死吧?!现在他死了,你满意了?”
秦王赧然,他本以为这是雍城在指桑骂槐,借着骂昌平君,来骂自己。
忌儿拜入鬼谷,转战军中,再到敌国出生入死,都是秦王在背后支持。
很快,他觉出雍城的愤怒是真实的,真实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