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问的突兀,没人听得懂,包括原先受疼痛折磨的伤员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邓舍又问了一遍:“你们闻到了么?……”他闭上眼,惬意的、深深的吸了口气,“多么的香,多么的甜。”
彩号营渐渐安静下来,邓舍保持着深呼吸的动作,过了似乎很久,有个伤员胆怯的、轻声地回答道:“闻到了,将军。”他迟疑着,“是高粱杆儿的味儿。”
有人反驳他:“不,是小麦杆儿。”
多年的战火,使得农田许多废弃,邓舍他们驻军的位置,偏离大道的远方,隐约有绿色的波浪。说实话,邓舍也分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或许为收割后的稻谷,或许为采集后的玉米杆儿。
不过,他的重点不在这里。他睁开眼,缓缓的看过每一个人的脸,他道:“我的义父,七个月前,死在丰州突围战中。当时我不在他的身边,他为了我,为了八百个弟兄,……给我们断后,死在了鞑子的刀下。他中了很多箭,他喜欢用狼牙棒,……但,我很无能,我不能把他的尸体带走,叶落归根嘛,我这个做义子的,连这一点都没办法做到。”
邓舍笑了笑:“我甚至连他的狼牙棒都没能抢回来,落在了鞑子的手中。也好,我义父生前骁勇善战,死在他狼牙棒下的鞑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就让鞑子带走,做为战利品,提醒他们,邓三的儿子,我,邓舍还没有死!
“百年了,鞑子入主中原已经百年了。我堂堂中华衣冠,沦丧也已经百年了。瞧瞧他们对我们都做了什么?抢我们的土地做为牧场,抢我们的子女做为驱口,一甲百姓、二十户才能有一柄菜刀!甚至我汉儿、南人连一副弹弓都不能拥有!庙宇里,我们的关二爷连把真的刀都没有,为什么?鞑子不许!不许我们养马,不许我们骑马,不许我们田猎。蒙古人杀我汉人,赔偿点烧埋银而已;我汉人若杀蒙古人,又是什么下场?就这,还有人、居然是汉人,嫌赔的银子多!这究竟是我中华的土地,还是鞑虏的天下?
“为了免受鞑子的侮辱,汉人的女儿竟宁愿去当舟妓,为什么?因为舟妓不设甲主,可以免遭辱身。何等的荒谬,何等的可笑!我汉唐的雄风何在?曾经我汉人的铁骑,一人可以灭国!而如今竟连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儿的都保护不住,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我泱泱中华,几时受过如此的屈辱?
“至于那些背根忘祖、认贼作父、甘为鞑虏鹰犬的汉军和新附军又如何呢?”
邓舍提高了音调,他愤怒、他显出受到侮辱的神色:“只有打仗了!只有在他们奉命屠杀我同胞的时候,他们才有权去取用兵器,杀完了我们,杀完了他们的同胞,他们的兵器又都得交回鞑子的府库!他们算什么?我们算什么?那些满堂朱紫又算什么?
“在鞑子朝中当大官儿的人们,他们每次上朝,把手放在背后,做出被捆绑的姿态,以此无耻的、没有廉耻的,来换得荣华富贵,他们岂不觉得愧对先祖,他们岂不觉得丢尽圣人脸面?今之儒者,已成丐户!不觉斯文扫地,反而得意洋洋。是,他们的确是饱读诗书,深通圣人经典,但在我的眼中,他们远远不及你等!吴人称他们为丐户,北人称他们为腊鸡,……一点儿没错。
“既便如此,上至朝廷,下到州县,有几个汉人能做得了管事的官儿?至多佐2。长者无不为蒙古人、色目人。我亿兆汉人子孙,竟就此屈服鞑虏马蹄之下,已经百年。
“异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彼虏胡人,以死胁我;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他最后一句引用文言,士卒虽听不太懂,但大概的意思还是都皆明了的。旭日东升,邓舍立在鲜血和兵器之间,奋昂扬,转回话题的开始,他道:“我义父死时,你们都知道,我不在他的身边。后来,我听我的一个叔叔言道,他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这土地,真他奶奶的香。”
他再次闭上眼,深呼吸,展开怀抱:“你们闻到了么?这块养我们、育我们、我们的祖先、先人生存、繁衍至今数千年的土地,真香。”
他说:“我义父虽然死了,但我以他为荣。我知道,我早晚也会有一死,我只希望,我可以死的问心无愧。”他浮想翩翩,联系古今,就在这一片土地上,饱经患难的民族,风雨中一直走来,她经历过很多的困难、她经历过很多的抉择,现在,就是其中一个关键而重压的转折口。
他似乎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他喃喃吟诵,他记起了一诗歌,他说:“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啊,这炎黄的根,五千年来,为中华民族前赴后继的仁人志士们,他眼睛闪亮,他说:“他们、你们,……”他借用了方补真说过的一句话,“谁谓公死,凛凛如生,……每一个曾提刀奋战,死而无悔的人们啊,你们必将永垂不朽。
“这片土地是我们的,曾经我们失去了她,但以后、永远、未来,只要有他们,只要有你们存在,她就将永远都是我们的!鞑子说,军刀所到,皆为牧场;我们说,凡有汉人在的地方,皆为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