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碧野尽头,一轮红日正慢慢西沉。
宿鸟归巢,掠过暮空,声声的鸣叫似乎安闲,却又仿佛凄凉。风好像变大了,带点湿意,云层聚集,恍惚如阴雨欲来。罗国器和姬宗周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他们都读出了这样一句话:“夜,就要来了。”
……
不但夜来了,而且夜雨也来了。
一阵阵的雨点,细碎、绵密,悄悄地闯入孟夏的夜晚,淋湿了庭中的梧桐树,一叶叶、一声声,点点滴滴,落在空空的阶梯上边,好像淙淙的细语,又好似抑郁而固执地倾泻。时有凉风过,出一阵“沙沙”响声。
金陵,吴国公府。
偌大的府院沐在雨中,华灯初上。府西边有一座小楼,楼阁上灯火通明。此时,正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陈遇。另一个则年约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姿貌雄杰,大约是因为常年曝晒在日光下的缘故,面色黝黑。
此人的容貌虽说不上英俊,但是鼻梁挺直,下巴饱满,十分的英气逼人。并且按照相书的说法,下巴是“地阁”,凡是“地阁”饱满的就是官相之人,这个人的地阁尤其雄奇,实在“妙不可言,贵不可测”。他并非别人,正是如今的金陵之主,安丰朝廷小明王亲封的“吴国公”朱元璋。
“中行先生已经见过方从哲了。从哲号称‘海东辩士’,不知道其人真实的能力究竟如何?”
“‘盛名之下无虚士’。臣观其人,年纪虽轻,但思维敏捷、辩才无双。孤身入我金陵,独对满堂的江南名士,竟能从容自在,半点不曾有畏惧的模样。臣观其胆,乃大于天。鼻息所冲,上拂霄汉。真人杰也!”
朱元璋微动神色,笑道:“不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子,却居然能得到先生这样的称赞!如此说来,此人的确是一个人才了。他的哥哥希哲,现为我幕府参议。若是把他兄弟两人相比,以先生看来,孰优孰劣?”
“使希哲居庙堂之内,能治人以兴国;使从哲奔走诸侯,能言辞以灭国。”
方希哲的长处在治理百姓,如果他的才干能得到挥,可以使国家兴盛。方从哲的长处在“辩才无双”,如果用他来奔走各国之间,能仅仅凭借言辞就足以灭亡敌人的国家。这一句称赞比刚才的那句称赞更为加大。
朱元璋动容,问道:“较之孙伯融如何?”
孙炎孙伯融,在堂上和方从哲辩论时,范常曾经提过此人的名字。在金陵群臣之中,若论“辩才”,孙炎可称翘楚。
陈遇答道:“伯融辩才,夸夸其谈,文章锦绣,如瀑布奔下,令人目眩神摇,惶惶汗出如浆,不知所以回答。而从哲论说,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如疾风骤雨,令人狼狈失措,惶惶汗不敢出,亦然不知所以回答。譬诸宝剑,伯融乃世之干将,锋芒毕露。从哲则莫邪之属,亦足称名qi。
“如果强要较之短长,则从哲或不知经济,此不及孙伯融处;而孙伯融性格失之刚烈,是不及从哲的地方。”
朱元璋本是在交椅上坐着的,此时闻言,不觉起身,说道:“能和孙伯融并列,从哲确实可称人杰!”
须知,孙炎乃是朱元璋手下极为合用的一个人,朱元璋对孙炎的看重甚至过对陈遇等人的看重。时人夏煜后来形容孙炎与朱元璋的关系,写诗说道:“我皇入金陵,一见颜色厚。高谈天下计,响若洪钟扣。”
他不但极其善辩,一开口都是数千言,在他的面前,人人都怕和他说话;并且他“雅负经济”,有治国安邦之术。在他请动刘基出山后,刘基这样称赞他:“开始以为我比你强,听了你的议论之后,我哪里敢和你比。”此话固然有奉承的成分在,但却也可以由此看出孙炎的能力以及他与朱元璋非常亲密的关系。要不然,以刘基的自傲也不会主动地去奉承他。
而此时陈遇居然说,方从哲能和孙炎相提并论,朱元璋又怎会不动容起身?他负手在室内踱步,低头想了一下,问道:“方从哲既有这样的才干,那么他来我金陵的目的,先生可问出来了么?”
“先后有范常、杨宪以及臣再三试探,方从哲口风甚紧,只说燕王有书信给主公,却一直不肯明言他是为何事而来。不过,依据之前的分析,加上臣的察言观色,以臣料来,他应该必是为求主公救援益都而来的。”
朱元璋转回案前,取出了一封军报,递给陈遇,说道:“刚刚从大同送来的急报。数日前,李察罕已然逼和了孛罗帖木儿。他两人已经在私下达成了和约。察罕所患者,只有孛罗和燕王而已。如今孛罗已俯认输,想必李察罕必会趁机集中全力、经略益都。察罕狠辣,若我所料不错,至多十日内定又有军报送来。不是李察罕驰援巨野,便必为李察罕兵临棣州!不管这两者是哪一个,益都肯定都将要陷入危险和困境之中了。”
“主公的意思是?”
“先前我与诸位先生商议,包括刘基在内,你们大部分人都认为我金陵不该去驰援益都。”
“是啊!我金陵西有陈友谅、东有张士诚,两面强敌,现今自顾尚且不暇。若是因为燕王的缘故,在此时此刻贸然出军河南,对我金陵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察罕军强,若益都败,则是我金陵平白又惹一强敌,必将陷入三面受困的窘地。而即便益都获胜,得利最大的仍是益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