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统管衙门内堂大厅,县令公孙抚和文掾朱昴正在批改公文,他们批注了一整天,一直到天色花白,有掌灯小吏点上六挂六臂的分枝灯台。
掌灯小吏特别小心,每一盏灯火挨边加上桐油,又用小刀把烧黑的烛捻削掉,这才用火石点火。
啪啪的声音富有节奏感,忽明忽暗的灯火摇曳,也惊醒了文掾朱昴的心神。
“心神不宁!”朱昴叹一口气,把刻削插进软桐木,老眼有些凝滞的看向内堂大门。
今年有十八人参加吏部考核,按照规矩,苏昂这种破格的会放在最后,可尽管如此,现今这个时候,也该轮到了苏昂。
他苦笑一声,对上首的大案处拱手,叹道:“上官大人,您怎么还有心情批阅公文?”
“本令考校过徒儿,律法问答全对。”公孙抚头也不抬。
然而这时候,文掾朱昴蔚然叹气:“下官也不担心苏家子的律法问答,您考校他时,下官就在旁边看着呢。可下官担心那五十九道实践题了,据说主吏掾南平沢(ze)调用了狱掾老儿那边的尸体,别的下官不清楚,单是那个吊死的妇人,苏昂就不可能答对。”
闻言,公孙抚的手也抖了一抖。
这件事他清楚,是去年开冬的一件案子,已经定性为悬梁自尽,尸体就保留了,准备进行今年的吏员考核。
然而考核不会给出结果,会从死亡环境、死因判断、目击者神态进行各种提问,并且给出错误情况,让吏员自行进行分析。
单说最简单的死亡环境,就要写出周边情况、头部症状以及身体症状。
而一个头部症状,就起码得写出麻绳的粗细、系束处、打结手法、头顶距房檐尺寸、脑后是否贴墙、舌头吐出的具体长短,少一个就等于答错。
所以实践出题的五十九问,从没有人能答对一半,甚至在候补吏员这些天之骄子中,全部答错的都有不少。
想及此处,公孙抚露出苦笑。
不是他不想帮自己的弟子,而是负责吏员考核的是主吏掾南平沢,所谓主吏掾,管理的就是吏员的选拔和调用,过了这些流程,到达吏员升迁的时候,才轮得到他这个县令负责。
文掾朱昴站起来,来回踱步,忽的一拱手,对公孙抚道:“启禀上官,下官要去看看,总归不能让苏昂落选。他要是落了选,丢的可不只是您的脸面,万一被都城那些人闹大了,您说不得又要贬官,要贬到下官这个位置了。”
“哦?怕本令抢了你的职司?”公孙抚苦中作乐。
无端端被调笑了一句,文掾朱昴老脸一苦。他当然不怕这个,而是敬佩公孙抚,不想公孙抚再次被贬官罢了,又踱步几次,到底没忍住,往主吏掾那边的衙房去。
可这时,有吏员冲进堂门,带着连连的惊呼快步跑来。
正往外走的朱昴差点和来人撞个满怀,连忙躲开,也不由的呵斥道:“莽莽撞撞的做些什么?”
声音猛然停顿,文掾朱昴看清来人,认得是主吏掾手下的一个小吏,而主吏掾那边主管吏员的选拔和调用,平日里安静异常,今天这是怎么了?
“恭喜县令大人,恭喜文掾大人,大喜,大喜呐!”
顾不得文掾大人的呵斥,这吏员满脸兴奋,快活道:“禀上言:今日主吏掾大人开堂考核候补吏员,有一人破格入选,姓苏名昂,乃县考魁首。主吏掾大人进行律法四十问,又取狱掾大人处尸体八具实践出题五十有九。他题题皆对,且每一题的作答都用词凝练、搔到痒处,可谓是一语破的,极为精辟!”
九十九问全对?
文掾朱昴老脸痴傻,愕然看向县令公孙抚。
公孙抚面色如常,摆摆手对吏员道:“本令已然知晓,你且下去。”说罢,又埋头处理公文。
正当朱昴暗赞上官‘天塌不惊’时,公孙抚的胸口连动,嗬嗬的闷笑起来……
里街坊走马陈家,门口有六台阶,彰示着家门里有‘掾’这一级别的官员。
走马爵的陈自在藏在内房,悠闲啜引美酒,窗外是春风绿水,端得舒坦自在。
他看向老管家,笑问道:“蛇女绛还在大堂等着呢?”
“回老爷,还在。”
老管家须发皆白,看起来是个慈祥人,提醒道:“启禀老爷,那苏家以前也风光过,现在没落了,但也出了个要去做吏的县考魁首。咱府上只欠他家五十石精米,算来不到二十金,犯不着晾着苏家嫂嫂。”
“晾着,当然要晾着她!本老爷喜欢她紧呢!”
把酒壶一摔,陈自在哈哈大笑。
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体型瘦长,站起来阴鸷的眼好像高高在上的鹰一般的俯视下去。
苏家没落了,他开心;
欠苏家米粮,他也非得欠着!
想当年参加县考,他和苏家苏尔还是同窗,哪知道苏尔做了魁首,他是次首被压了一头;苏尔离开陈安县,他还在陈安县窝着;苏尔成为举人回来,他还是个秀才。
可这些有什么关系呢?
苏尔已经是个废人了,苏昂三天前才开始读律法,想通过考核容易吗?
你苏尔废掉了,你苏尔的三弟也不行,可我陈自在点燃了六十六把文火,是正在熔炼文山的秀才了!我还拜了主吏掾大人做义父,你剩下一个刚刚不呆的叔弟苏昂,值什么?
想及此处,陈自在伸出手,大笑一声‘酒来’,接过老管家递来的酒壶,大口大口的喝了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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