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恭王心目中,关卓凡变得愈来愈不可捉摸——不是说关某人喜怒无常,而是不晓得他还有多大的潜力没有发作,不晓得他下一步棋会摆在哪里。
这种感觉愈强烈,恭王和关卓凡正面对垒的意欲就愈弱。
从关卓凡弃二品总兵之位、赴上海七品知县之任开始,恭王对他,就开始有这种感觉了。只是那个时候,恭王高高在上,这种感觉可以转化为居高临下的赞赏,以及对自己“识人之明”的得意。
随着两人地位的迅速接近,这种感觉很快就变成了威胁和压迫。恭王起衅于关卓凡,几乎出于本能——他并不是要打倒关卓凡,只是不希望关卓凡再靠近自己了。
既不能将关卓凡打下去,在他面前,恭王便本能地想往后退——只为保持“安全距离”。
恭王的抗压力非常有限,事实上,上次被黜出军机、革去一切差使,恭王就起了隐退的心思,最后是在文祥和宝鋆的鼓励下才挺了过来。
但相似的“体验”,他是真的不想再来一次了。
因此,对关卓凡,恭王既无心“对撼”,便只能合作,甚至你进一步,我退一步。
但宝鋆的心思和恭王不一样。
恭王是宣宗亲子,是地位最高的宗室,纵使“失权”,也不会“失势”,更不会损他天生的富贵。就是说,恭王有足够宽阔的退路——这也是他斗志不坚的重要原因之一。
宝鋆的情况不同。他出身不高,能够位居一品,固然是因为本人精明强干,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恭王与其意气相投,相互引为知己。恭王竭力为宝鋆奥援,而宝鋆亦为恭王强辅,两个人同进同退,才有今日共直中枢的局面。
如果关卓凡继续上升,那么很快恭王就会立不住脚——政坛的最顶端没有那么宽敞的位置。恭王如果退出机枢,他宝佩蘅还呆得住吗?
除非他也像文博川、曹琢如那样。投靠关卓凡——反正,宝鋆就是这么理解文祥和曹毓瑛的举动的。
可是并不是你主动靠过去人家就会收的。特别是处在这样高的地位的人物。宝鋆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和关卓凡气味不投,不可能真正受到他的信任和重用。
而且,虽然人还在日本,但是宝鋆认为,关卓凡已经开始对付自己了。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看法,原因在新任户部尚书阎敬铭。
阎敬铭进京。是一贯的做派:一主一仆,弊车布服。行李萧然。不认识他的,没有一个人想得到,这个瘦小丑陋的老头,居然是当朝极品大员。
进宫陛见的次日,阎敬铭便到部视事。
户部立时天翻地覆。
户部两百年积弊,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北档房为天下财赋总汇,但阎敬铭坐堂,问起存银、出纳、盈亏,满员司官。总办、领办、会办,皆一问三不知。进而略加考察,这几个二货,居然连基本的看账、算账也不会。阎敬铭虽然曾在户部干过,深知积弊所在,可也没想到,只过了二十多年。户部中枢之地,已经荒唐到这个程度。阎丹初先是瞠目结舌,继而勃然大怒,把北档房几个满员司官,全部参革。
阎敬铭上奏:“满员多不谙筹算,事权半委胥吏。故吏权目张,弄虚作假,治丝愈棼。欲为根本厘清之计,凡南北档房及三库等处,非参用汉员不可。”
军机会议之后,两宫准其所奏。
阎敬铭于是大动干戈。他不是“参用汉员”,而是“全用汉员”。户部各个机要部门的中下层官吏。几乎全部换成了汉人。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清朝的财政中枢,一步步地落入了汉人的掌控之中。
阎敬铭奏折中提到的“三库”,指的是户部名下的银库、绸缎库、颜料库。
先说绸缎库和颜料库。
不要被它们的名字骗了,这两个大库中,除了绸缎和颜料,还有许多其他物品,包罗万象,无奇不有,其实是天下贡品总汇。这两个库的问题,首先还不在账目的混乱——这是根本查不清爽的;而是两百年下来,许多贡品经年累月,腐朽霉烂,完全不堪使用,都成了“死物”,造成了极大的浪费。剩下的能用的东西也统统昏昏大睡,宝贵的资金就这样长时间地沉淀着。
阎敬铭的对策有二:
一是将已经朽烂的物品统统搬出大库销毁;库中所余盘点清楚,除朝廷留用部分外,其余按市价销售,所得入国库。
这个计划,吃力不讨好,亦难免中饱之讥,朝野上下,颇有争议,朝廷暂时没有批准。
但第二个对策就是“德政”了。
阎敬铭上奏,大幅减少各省进贡的次数和贡品的数量——朝廷根本用不了这么许多,不晓得有多少人力物力,浪费在地方、京城以及进京的路途上!
这个奏折,朝廷迅速批准了,并要求户部,重新核定各省进贡的种类、数量的具体数据。
对于这项政策,各省固然同声颂圣,阎敬铭本人也赢得了很好的名声。
有人高兴,就有人不高兴。
被参革的司官、胥吏,无法再借贡品入库之机挑剔中饱的人,以及他们背后的人,都不高兴。
还没完,“三库”之中,最重要的是银库。
阎敬铭发现,管理银库的,司官贪污;库兵偷盗;居中职掌出纳的书办,“重进轻出”,即大称进,小称出,砝码不一,这样,同样的“一两银子”,出库时,就比进库时少了些许分量——这个差额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