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驾之前,关卓凡赶回了桃源沽村。
过来请安的时候,慈禧看见了关卓凡眼底的血丝。想来他是连夜来回,未曾安寝,不由微微地感动,内心深处,甚至隐隐涌起了“心疼”的感觉。
北风虽冽,天气晴好,队伍按时出发。看看车马人物在地上的投影,应该是朝着东南方向行进。
愈走人烟愈少,但奇怪的是,路却愈来愈宽阔、平坦。走了将近一个时辰,銮驾拐上了一条黑色的大路——这条路,可就有意思了!
这条路,用一种黑色的碎末铺就,夯压得极为紧密结实,不晓得是种什么物事?路面上用白漆画线,长短不一,其中还有箭头形状的记号,又不晓得是做什么用途的?
车子走在上面,竟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颠簸震动。车轮辚辚,又轻又快,有如御风。一平如砥,不要说一路上的“官道”瞠乎其后;就是紫禁城内,全用条石铺地的“天街”,也比不了!
这条路,宽阔笔直,圣母皇太后所乘的车驾,四辆并排而行,绰绰有余。
真正是“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啊。
慈禧还注意到,道路两旁,除了栽种树木之外,还挖有一条明渠,只是上面盖着盖子,盖上有孔。御姐认真地想了想,明白了:这是排水用的。
御姐虽然不懂近现代工程,但天资聪颖,直觉告诉她:这条路,可不得了!
这是中国的第一条煤渣公路,也是第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近现代公路。关卓凡计划中的线路是,南起青县马厂,北至塘沽新城,另向西北伸出一条支线,接入天津城。此时,工程尚未全部竣工,主线完成了大约三分之二。支线完成了大约一半。
当时,欧美已经开始将沥青用于道路铺设。不过,这个需要强大的化工业的支持,对于中国来说,尚力有未逮。金手指一时开不了那么大,咱们就先修煤渣公路吧。
这条路,对慈禧的冲击。超过了现下乘坐的“黄金马车”。
这架在英吉利定制的车子,不说什么玻璃窗、煤气灯。也不说雕花镂纹、鎏金錾银,就说行车之时,何以如此轻灵平稳?咱们中国的车子,万万是做不到的!
这个问题,关卓凡已给圣母皇太后回过了:车辕加了“转向机构”,因此旋转进退如意;车身下面加了“簧片”,用以消震,因此车行平稳;还有,车轮外圈不是木制。而是用一种叫做“橡胶”的物事做的——这种物事,看似坚硬,其实是有弹性的,和地面的摩擦较小,因此行车之际,既快且稳。
御姐自然赞叹“好生奇妙”。但内心深处,还是觉得这个车子。到底是“奇技淫巧”一类,只好拿来“享用”,不见得能够派上什么更大的用场。因此,嘴巴上热闹热闹就过去了,虽然身处车中,却并没有在心里将之摆到“更高的层面”上去。
但这条路不一样!
作为当国者——虽然中国还是农业国。慈禧非常明白,道路的强大通行能力意味着什么——不论对于国计民生,还是对于行军作战。理解这个问题,并不需要什么近现代的政治观念和科学知识。
之前,渡过海河时的浮桥,已经给了慈禧隐隐的刺激——道理是一样的。现在,行使在这条宽阔、平坦、笔直的黑色大道上。看着玻璃窗外的风景,慈禧微感昏眩。这不是因为“晕车”,而是一种愈来愈强烈的不真实之感,环绕左右。
这条路,似乎在通向一个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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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路边出现了第一个墩台。
这是一个岗哨:台上有一个凉亭,里边钉子似的杵着一个身着蓝色洋军装的兵,端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洋枪,叉腿昂首而立。哨兵远远便见到了太后东巡的大队人马,待銮驾接近了,他双腿一并,左肩挎枪,右手抬起,五指并拢,放到额角。
慈禧看到了哨兵的这个动作。这几天下来,她已经晓得这个动作表示什么意思了:这个兵在向自己敬礼。
哨兵的出现,明白无误地宣示:太后銮驾已经进入轩军的驻地范围了。
这样子的墩台,隔两里左右,便出现一个。
队伍停了下来,太后銮驾由礼兵队前引后扈,拐上了一条支路,其余人马不再跟随。
这条路一样是黑色碎末铺就,只不过窄了三分之一左右。
不多时,前面出现了围墙和大门,目的地终于到了。
大门打开,銮驾徐驰而入。
哟,这是哪里呀?
古木虬曲,河道蜿蜒,碧波荡漾,蒹葭苍苍,水鸟翔集,回旋水天。
慈禧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坐在对面的玉儿,更是忍不住轻轻地“咦”了一声。
怎么突然间就到了江南水乡?
慈禧的脑海中,冒出了敦柔公主给自己讲过的两句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虽然时辰不对,时节也勉强,可就是这个意思呀。
湖光水色,蔓草连天,如此走了两刻钟左右,前面冒出一带青瓦白墙。进了大门,车驾终于停了下来。
马车的门拉开了,阳光下,站在车旁,面带微笑,伸出手来的人,不是李莲英,而是关卓凡。
慈禧微微目眩。她弯腰伸手,搭住关卓凡的胳膊,踩住脚踏,走下车来。
当着众人,做这个动作,如果是在北京,不论是在方家园,还是在柳条胡同——皇宫御苑更加不消说了,都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但此时此地,慈禧想也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