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苒柚看着老爷子的时候,老爷子也看着纪苒柚,目光透过千沟万壑的皱纹投来,带着白发老人共有的安宁慈祥。
纪苒柚抿了抿唇,朝那一圈人乖巧道:“大伯,大伯母,二姑,二姑夫好。”
剩下几个同龄小辈,她亦微笑点头示意,良好的教养感让几个大人连连夸赞:“苒苒就是乖,从小就懂事儿,这么久不见又长好看了。”
“就是就是,”陈贝把自己女儿向旁边挤了挤,让出一方空处:“任苒你们过来挨着老爷子坐,一家人就是要围在一起唠唠嗑嘛。”
任苒笑着应好,和老纪闺女从善如流坐过去。
陈楠拍拍老爷子肩膀:“认识面前三个是谁吗?最左边那个女的是谁认识吗?”
老爷子温温吞吞望过去,定几秒,慢动作一般地摇头。
“那旁边那男的呢?你最喜欢的孙子,还记得吗?”
再一次缓缓投去视线,老爷子顿几秒,唇瓣嗫嚅,发出的声音也模糊不清:“不……知……道。”
上个月来看,老爷子多想一会儿还说得出名字。
这个月的此时,完完全全一脸茫然的样子。
心里不好受归不好受,老纪面色却没有太大波动。他垂着眼睑替老爷子把毛衣袖口的断线扯掉,正要指纪苒柚,纪月牙一家到了。
就像小时候寒暑假回来,纪老爷子会检查小姑娘背九九乘法表一样——
“苒苒,三乘以三等于多少?”
“等于九!”
“苒苒真厉害!五乘以四呢?答对了祖爷爷中午给你做红烧土豆!”
“二十!”
“真的对了诶!再来一个八乘以四?”
“……”
时间跑了十几年一个轮回。门口每年多开一朵的山丹丹满了枝丫。春花凋了谢,谢了开。曾经的发问人想不起过往,成为年老的孩子。
“这个女的你认识吗?你亲孙女,拿手术刀那个!”
“……”老爷子摇摇头。
“那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你认识吗?你孙女婿,想得起来?!”
“……”老爷子仍旧摇摇头。
“那这个你总归认识了。”
大家都不认识才好呢!陈楠嘴上说着,心下却是暗喜,连带嗓音都掺杂上一抹明显的欢快:“你最宠爱的曾孙子,可帅气了!有印象没?”
重复先前的动作,老爷子皮肤干裂的手指搭在轮椅边微微发颤,有些无措地仰面看陈楠。
“大伯你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吗?!”楚冰河素来性子直,“啪”一声把啃完的烤红薯皮扔进垃圾桶。
知道这侄子是个知名作家,走哪儿都有万千粉丝捧,遑论他爸爸有钱有势,活脱脱一二世祖。陈楠不敢和他对视,颇心虚地松开先前作拍状掐在老爷子后背的手:“冰河怎么了?”
“你们怎么问了所有人,不问我家柚子姑娘啊!”
楚冰河换到纪苒柚旁边坐下,邪气十足地舔了舔唇角:“还是之前问过了?我赌五毛不认识。”
“我赌一块认识。”纪苒柚直接招呼他一脚。
陈楠心里松口气,再次出声问老爷子:“她你认识吗?”
五分敷衍,五分不愿。
老爷子顺着目光望过去,电影倒带般的速度掠过她腕上奶白色的镯子、镯子上暗红的玛瑙,玛瑙上的人脸,人脸上的眼睛。
一个是年华正好的娇花,一个是苍苍迟暮的枯树。一个是温软的绮丽,一个是将燃尽的柴禾。
他就这么定定地注视着她……
没有点头,没有摇头。
没有发声,没有说话。
一秒,两秒,三秒。
“哎呀柚子没事儿,反正祖爷爷是谁也没认出来。”
“哈哈柚子姑娘记得支付宝,晚一天利息必须翻倍,鬼知道今年敬业福好不好弃,我会不会又脑抽去买被骗几百块。”
“……”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没结果,七七八八出声安慰的时候——
老爷子手指扬了扬,费力地朝纪苒柚咧开嘴:“今年……你多大……了啊?”
心里倏地注进一股血脉相通的暖流。
纪苒柚走到老爷子身边,很大声地冲着他耳朵道:“我快二十了。”
老爷子一脸未知。
这时,护工从楼下上来,见状,进房间给老爷子找出一幅助听器,又拿了一个聚声的塑料喇叭过来。
一边给老爷子塞助听器,他一边解释:“最近政-府不少头头都来慰问老干-部,老爷子见人不少,看动作都知道你们在问认识不认识,可真的要说什么的话……”
熟练地将两个设备调到适宜频道,护工对着老爷子举起聚声喇叭:“她说她快二十了。”
眼睛明显亮一下,老爷子慢慢悠悠地点头,又问:“在哪上……大学?”
尽管喇叭聚声效果不好,可纪苒柚站得近,还是冷不丁被吓到。她咽了咽口水,转身去关门:“就在c市,我念西大。”
这边她话音刚落,那边的护工就举着喇叭传话:“她说她在c市,念的是西大,收分可高的好大学呢!”
“是挺好。”这样交流毫无障碍,老爷子嘴角的弧度愈大,右手费劲去圈住左手手指,上上下下滑动,“那……等你……你快嫁人……了……”
说不清楚话,老爷子自己也急:“我要……要……给你买……这个……这个……戒……”
“戒”半天没有“戒”出来,楚冰河第一个反应过来,起身抡过护工手里的话筒:“是不是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