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上,有些事情极大。
山河沦陷、改朝换代,在某一个节点上,这些巨大的历史事件彻底地改变人们的一辈子,决定一整个国家未来的走向,在历史的书卷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在极小的地方,它却无法真正地打断人们经历的每一天,再巨大的悲伤也无法改变人的生理需求,再巨大的屈辱也无法令人忘记吃喝。
正月里,临安,脆弱的平衡已经在这座经历了战火摧残的城市里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起来。
女真人的入城,是在上一年的五月间。入城之后,有过持续的厮杀与镇压,也有过十数万人的突围与奔逃。大量的匠人被女真士兵抓捕出来,押送北上,也发生了无数次对妇女的奸淫;城内一次次的反抗,遭到了屠杀。
经过几个月的混乱后,原本百余万人聚居的大城,剩下了七十余万的居民。集市仍旧要开放,物资依然要流通,官衙已然运作起来,衙役捕快们追查一些鸡鸣狗盗的小事,间或搜捕一些破坏社会秩序的不法分子,青楼楚馆又开放了几间。
集市间的行会也陆续组织起来,往日里收保护费的本地帮派覆灭后,也会有膀大腰圆的汉子来填补空白,偶尔也能听见谁谁谁与女真人有了关系、有了后台之类的说法。
周雍去后,接手于临安的小朝廷一直在延续着“武朝”的存在,它们存在的基础源于周雍离开时留下的几位摄政大臣——周雍逃跑时带走了秦桧之类的心腹,寄托几位大臣留在临安与女真人进行持续的谈判。臣子中当然也有面对宗辅宗弼威武不屈的死硬派,但没有三个月,当然也就死得干干净净了。
此后的“武朝”朝廷渐渐以铁彦、吴启梅等一帮人物为核心,聚起了班子。
这一武朝朝廷曾数度以周雍的名义发出劝降书,要求周君武放弃抵抗,为天下计,与女真人进行谈判。待到周雍于海上驾崩,君武江宁称帝之后,朝廷又拿出了周雍的“血诏”来,控诉周佩为夺权而残杀大臣,于海上弑君,又控诉太子不听君命,褫夺了君武继承的权力。
于是,当君武在江宁称帝,改年号“振兴”时,临安的小朝廷找出了一位据传有周氏血缘的遗落皇族,以周雍的血书为凭,拥立为帝,立年号为“嘉泰”。
相对于穷兵黩武、于江宁称帝又弃江宁而去的“前太子”,嘉泰帝性情慈厚温和,以天下、以百姓为念,继位之后一方面开始反省武朝过往的错失,另一方面开始积极地与金国展开谈判,希望能够找到妥善的方法,弭平战乱,救黎民于水火。
此时的江南已然处于民不聊生的水深火热之中,虽然在大的方向上,天下百姓对于金国毫无好感,但临安小朝廷选择的是另一个方向上的宣传。
一方面对外宣称积极与金国展开和谈,另一方面,临安的小朝廷扔出了过往数十年里大量被压下来的舆论黑料,包括武朝朝廷的贪腐无能、蔡京的只手遮天、童贯的赎买燕云十六州、兵事上的无能、武将的贪生怕死、甚至于景翰帝周喆以及众多帝王的龌龊辛秘、身为帝王在朝堂大事上的肆意妄为……等等等等。
自靖平之耻,女真将周骥抓回北地后,这些黑料其实每一年都在往南面传,但武朝正统仍在时,朝廷对于这些言论还能够完完全全的压下来,就算偶有漏网,至少长公主府人还在,朝廷也还有向心力,会有人出面反驳。
但在周雍离开后的空白期里,所有的舆论,就真正把控在临安朝堂的手上了。
“说起这些事,女真人虽凶残,但武朝到如今这等地步,也真是……咎由自取……”
“文臣结党、帝王无道、武将贪财怕死啊……”
到得这一年新旧交替之际,从临安城内幸存的文士口中,便多能听到这样的叹息。
至于地位更加高一些的,消息更为灵通一些的人们,当然知道更多的事情。为了维护“嘉泰”帝的正统资格,朝堂的黑料并未涉及周雍,但对于女真兵临城下,周雍弃城而逃的丑态,各个大家大族内心之中都是清楚的。
当这些大族中的长辈不再压制舆论,人们说起周雍弃城而走的闹剧,说起这些年桩桩件件的蠢事,甚至说起那在江宁继位随后又启程而逃的“前太子”,都不免摇头。说来也怪,往日里人们身处其中并不察觉,到得能够肆意谈论这些时,大部分人也不免觉得,这样的国家倘不灭亡,那也实在是一件怪事。
武朝沦陷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其中抗争者受到的屠杀、摇摆者内心的挣扎,投降者与反抗者之间的冲突与斗争,流在法场上、城池内的鲜血,桩桩件件难以细述。这一年的年关,激烈的反抗者们大多已被清除后,以吴启梅等人为首的朝堂暂时稳固了下来。
大年初五,吏部侍郎李善坐着马车,穿过了临安街头,准备去往吴启梅家中聚会。
掀开马车的车帘,外头的街道仍旧显得冷清,店铺开门者不多,道旁积雪堆积,笼着袖子的路人们似乎都带着阴郁与仇视的目光,望向街市间的一切,尤其是“权贵”们的身影。李善总能从中察觉出敢怒不敢言的味道来。
生于大变乱的时代,是世人的不幸。然而活下来了,便知足吧。
他的心中这样想着,放下了车帘。
没有人是天生的恶人,当然,也没有几个人天生的视死如归。有些时候要虚与委蛇,有些时候要迂回前进,也有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