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见面是在河边的小树林里,惨淡的夕阳透过树隙落下来,希尹下了船,并不多走,上午时分才与齐新翰等人做了对峙、慷慨陈词的戴梦微环拱双手,依旧面容悲苦、神色苍老。相互行礼之后,他便向希尹坦陈,先前的承诺,对于俘虏的抽三杀一,眼下已经无法进行了。
希尹摆摆手,并不介意。他让戴梦微杀人,不过为了确定其立场,要其纳的投名状,眼下既然确定了戴梦微与华夏军的对立,投名状便无所谓了。并且从宏观上来看,在金国最强的武装力量都被华夏军击垮的情况下,南面的汉人军队在华夏军面前已经形同虚设,但反倒是戴梦微这种力量看来不强,却高举大义旗帜,不畏生死之辈最能给华夏军造成麻烦。
“戴公既掌大义之名,滥杀之事能免则免,这也是我今日要向戴公建议的。西城县五万人,此后戴公即便归还华夏军,我这边,也能够理解,戴公只管放手施为便是。”
戴梦微拱手:“谢谷神谅解。”
希尹缓步前行:“戴公是聪明人,汉中之战结果已定,西路军要回去了。我今日冒险前来,所为何事,想必戴公心里清楚。今日阵前对峙,让我看到了戴公对抗黑旗军之决心,只是……不知道若黑旗军不顾一切,非要荡平西城,戴公又能有多少应对之法。”
戴梦微的双手笼在袖子里:“黑旗势大,自中原到江南,已无人可敌。今日老朽着人煽动民众,在阵前呼喊,但若宁立恒真的拿出决心,要杀过来,他们是不会真的挡在前头的,那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朽除死之外,难有其它结果。”
“那戴公便只是寄望于宁毅的慈悲了。”
“敌强我弱,互为比邻,天下局势已至于此,老朽又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是无论老朽是生是死,黑旗的问题都不可解。他今日不杀老朽,老朽自然继续与其为敌,他今日杀了进来,那些呼喊之人固然不会挡在老朽身前,但屠杀过后,他们自然会将黑旗的暴虐加以宣扬,另外,江南各家,也必不会放弃这等事迹的传扬,从刘光世到吴启梅,自肖征到裘文路,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希尹偏头看过来:“只是在黑旗的战力面前,这些吆喝,又有何用?”
戴梦微并未犹豫:“武朝与金人之战,是国战,许多时候,你死我活也就是了。但黑旗与武朝之战,是理念之争,今日宁毅若不顾一切,想要扫平中原与江南,未必没有可能,然而扫平之后,用于治理者,终究还是汉人,并且也都得是读了书的汉人。这些空位无一日可以缺人,而且第一批上去的,就能决定后来者会是什么样子。宁毅若不要人心,固然无人可以从外头击垮它,但其内里必将迅速崩解消亡。他今日若以杀得武朝,明日到他手上的,就只会是一个命令都出不了京城的空壳子,那过不了几年,我武朝倒是能回来了。”
戴梦微的话语平静之中总像是带着一股不祥的阴气,但其中的道理却往往让人难以反驳,希尹皱了皱眉,低喃道:“借尸还魂……”
“谷神此等形容,其实倒也算不得错。”戴梦微拱手,坦然应下了这四字形容,“也是因此,老朽此次活下来的机会,或许是不小的,而只要黑旗此次不杀老朽,老朽与武朝众人手中,便有了大义名分这把足以对抗黑旗的武器。此后众多言语争端,老朽不一定是输家。”
戴梦微顿了顿:“谷神今日既然过来,自然也是看懂了这些事情的,老朽不必聒噪了。”
希尹将目光望向北面的江水:“我与大帅此次北归,金国要经历一次大动乱,十年之内,我大金无力难顾了,这对你们来说,不知道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武朝之事,将来就要在你们之间决出个胜负来。”
戴梦微点头:“以武力而言,面对黑旗,天下再难有人看见一丝希望,但以底蕴而言,将来这天下之乱,仍旧难以预料。”
“在戴公这等聪明人面前无需遮掩,当今局面,谁能变成黑旗的麻烦,我大金都乐见其成。当初北撤,我说江南的一切都可以留于戴公支配,但如今看来,这些东西对于戴公的助益有限。而今黑旗兵强马壮,格物理念走在天下之先,但在物资方面,仍旧是我大金实力雄厚,并且在格物之学上,这天下唯一有可能跟上黑旗者,也非我金国大造院莫属……戴公此次若然无事,要与黑旗相抗,我方有许多东西,都能派上用场。”
“谷神好算计啊……”两人缓步前行中,戴梦微沉默了半晌,“只是我方以大义为名,与黑旗相争,私下里却与大金做着交易,拿着谷神的支援。即便将来有一天,我方真有可能击垮黑旗,最后的命脉,也只系于金国谷神等人的一念之间。这轮交易做起来,我方就输得太多了。”
希尹笑了笑:“戴公果然明察秋毫……那也没有关系,有些交易会留下手尾,有些交易可以避免,今日我既然来了,戴公要什么、怎么要,都可以开口,能不能做,我们细细商议无妨……”
戴梦微便也点头:“谷神既然如此慷慨,那……我想先与谷神,聊聊汴梁……”
片刻,夕阳下的江畔,传出了希尹的大笑之声,这笑声豪迈、赞许、讥诮、复杂……两人此后又在江畔聊了许多的事情。
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