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深了,国公府上,时立爱的手按上那张名单,沉默许久,看来像是因为年迈而睡去了一般。这沉默如此持续一阵,陈文君才终于忍不住地说道:“老大人……”
时立爱那边抬了抬头,睁开了眼睛:“老朽……只是在斟酌,如何将这件事情,说得更温和一些,然而……真是老了,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因此事的理由,夫人心中应当再清楚不过,老朽也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说法,将如此清晰之事,再向您解释一遍。”
时立爱的目光望向陈文君,看来老迈的双眼之中却带着灼人的拷问。陈文君深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老大人当初亲口答应了我的。”
“老朽食言,令这两百人死在这里,远比送去谷神府上再被交出来杀掉好得多……完颜夫人,此一时、彼一时了,今日入夜时分,酬南坊的大火,夫人来的路上没有见到吗?眼下那边被活活烧死的人,都不下两百,活生生烧死的啊……”
时立爱说到这里,陈文君的双唇紧抿,目光已变得坚决起来:“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大人,南面的打打杀杀无论如何改不了我的出身,酬南坊的事情,我会将它查出来,公布出来!前头打了败仗,在后头杀那些手无寸铁的奴隶,都是懦夫!我当着他们的面也会这么说,让他们来杀了我好了!”
“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说得好,此事的确就是懦夫所为,老夫也会严查,待到查出来了,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布他们、斥责他们,希望接下来打杀汉奴的行径会少一些。这些事情,上不得台面,因此将其揭发出来,便是理直气壮的应对之策,您做这件事,很对,若到时候有人对您不敬,老夫可以亲手打杀了他。”
老人缓缓地说完了这些,顿了一顿:“然而……夫人也心知肚明,整个西面,元帅府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父兄,死在了这一次的南征途中,您将他们的杀人泄愤揭出来当面指责是一回事,这等形势下,您要救两百南人俘虏,又是另一回事。南征若然顺利,您带走两百人,将他们放回去,轻而易举,若夫人您不讲道理一些,召集家将将五百人都抢了,也无人敢将道理讲到谷神面前的,但此时此刻、西面局势……”
夜风吹过了云中的夜空,在院落的檐下发出呜咽之声,时立爱的嘴唇动了动,过得许久,他才杵起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西南败阵之惨烈、黑旗军火器之暴烈、军心之坚锐,前所未见,东西两府之争,要见分晓,倾覆之祸近在眼前了。夫人,您真要以那两百俘虏,置谷神阖府上下于死地么?您不为自己想想,就不为德重、有仪想一想,那是您的孩子啊!”
陈文君的眼神微微一滞,过得片刻:“……就真没有办法了吗?”
时立爱的目光望着她,此时才转开了些:“谷神英雄一世,写回来给夫人的信中,莫非就只是报喜不报忧……”
“他在信中说,若遇事不决,可以过来向老大人请教。”
时立爱抬起头,呵呵一笑,微带讽刺:“谷神大人心胸宽阔,常人难及,他竟像是忘了,老朽当年出仕,是跟随在宗望元帅麾下的,而今说起东西两府,老朽想着的,可是宗辅宗弼两位王爷啊。眼下大帅南征失利,他就不怕老夫反手将这西府都给卖了。”
老人的这番说话近似喃喃自语,陈文君在那边将茶几上的名单又拿了起来。其实许多事情她心中何尝不明白,只是到了眼下,心怀侥幸再来时立爱这边说上一句罢了,只是期待着这位老大人仍能有些手段,实现当初的应诺。但说到这里,她已经明白,对方是认真地、拒绝了这件事。
“……若老夫要动西府,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那两百人送到夫人手上,到时候,西南惨败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会有无数人盯着这两百人,要夫人交出来,要夫人亲手杀掉,如若不然,他们就要逼着谷神杀掉夫人您了……完颜夫人啊,您在北地、身居高位如此之久了,莫非还没学会一丝半点的戒备之心吗?”
陈文君将名单折起来,脸上惨淡地笑了笑:“当年时家名震一方,辽国覆灭时,先是张觉坐大,后来武朝又三番四次许以重诺、过来相邀,老大人您不仅自己严词拒绝,更是严令家中子孙不许出仕。您后来随宗望元帅入朝、为官行事却不偏不倚,全为金国大势计,并未想着一家一姓的权力沉浮……您是要名留青史的人,我又何须戒备老大人您。”
时立爱柱着拐杖,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我出仕之时心向大金,是因为金国雄杰辈出,大势所向,令人心折。无论先帝、今上,还是宗望大帅、粘罕大帅、谷神,皆是一代雄杰。完颜夫人,我不害您,要将这两百人扣在手中,为的是谷神府的声誉,为的是大帅、谷神归来之时,西府手中仍能有一些筹码,以应对宗辅宗弼几位王爷的发难。”
他的拐杖顿了顿:“谷神在送回来的信上,已详细与老夫说过黑旗之事。此次南征,西路军确实是败了,黑旗那边的格物发展、治军理念,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老朽久居云中,因此对大帅、谷神的治军,对大造院的发展,心中也是有数。能够击败大帅和西路军的力量,将来必成我大金的心腹之患,大帅与谷神已经做出决定,要放下许多东西,只希望能在将来为对抗黑旗,留下最大的力量。故此为金国计,老朽也要保证此事的平稳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