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如何说起归一类,文人口中怎样,又归一类。蔡太师作宰十余年,有些好事,有些坏事,不过也不是那样简简单单就能评价的。如今朝堂,武臣之首当属童枢密,而说说到文臣,执天下之望的,不是老夫,也并非李相,而是这位在家中写字的老太师。老实说,此次北伐若真有什么问题,我与李相撑不住的话,真压得住场面的,只有他老人家了。”
吃过晚饭,秦嗣源与宁毅说着话,领着他朝相府后方的园子里过去,便也顺口说起了蔡京。这位作宰十余年的老人,在此时底层的风评并不好,文人当中则毁誉参半,到文官口中,大部分则能够明白他的地位。秦嗣源也是六十的年纪,说起对方来,仍然要称其为“老人家”,想来李纲、秦嗣源若被罢,对方恐怕就是第一时间复起稳定局面之人。
好在这次李纲出相,正逢北伐的最好时机,秦嗣源内蕴如海,虽然没有蔡京作宰十几年的积累,但也绝非省油的灯,足堪与之比肩。这等状况,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出现。
秦嗣源对此也是随口说起,并无深意。几名护卫随行之下,两人散步到后方花园,秦嗣源叫人拿来围棋,如在江宁之中一般准备与宁毅对上一局,闲聊几句之后,老人却是问起来:“立恒于治国有何看法?”
这问题真是太过正式了,宁毅有点意外,迟疑一下,笑道:“右相大人……有些问道于盲了吧?”
他这句右相大人说得有些古怪,秦嗣源笑了起来,也是在说话间,有人随家丁过来,却是到相府来拜访的成舟海。与老师行礼之后,秦嗣源挥挥手示意他在旁边坐下。
“此次北伐,颇多艰难之处,但眼下童枢密已屯兵辽境,与萧干对峙,常胜军投诚。辽人在金人的进攻下,节节败退。若是一切顺利,今年之内结束战事,克复燕云也是有可能的。仗打完了,接下来就是安置之事……”老人落下棋子,“所以立恒倒也不妨随便说说嘛。”
“随便说?”宁毅失笑。
老人笑着点头:“嗯,随便说说。”
“好啊,那就随便说。”宁毅看着棋局,想了想,落下棋子后,挥了挥手:“秦相每天在这里,看着这城市,看到了什么?”
此时两人所处的凉亭在相府后花园的一处假山上,地势稍高,虽然不可能俯瞰汴梁,但城市里夜色结成的光芒,那热闹的气息还是能够感受得到。成舟海往四周看看,秦嗣源笑道:“这个问题有些大了吧?立恒不妨直言。”
“有没有看到怨气?”
“嗯?”秦嗣源皱了皱眉,“何出此言?”
“若要说治,便要看到怨气吧。”宁毅拿着棋子在指尖,手指搓了搓,“这世道之上,每一个人生下来,必然与周围人发生来往,来往必有碰撞摩擦,大大小小的怨气,便也由此积累而来。”
“今日与邻居吵了一架,是怨气,与别人打了一架,是怨气,买东西被人骗,是怨气,无缘无故被人砍了一刀,也是怨气。告官,官官相护,这里有怨气,审案不公,有怨气……这些怨气,大大小小的记在心里,有些可以消弭,有些消弭不了。到死,一笔勾销,秦相说的治,我觉得往实际一点说,治的就是这怨气。”
秦嗣源愣了愣,落下棋子:“立恒此言,倒是颇有新意。”
“会说瞎话的不见得会做,我也就是纸上谈兵。”宁毅笑笑,继续说下去:“治怨气也就两个方面,教化与司法,教化便是道德、文化、习俗,孔圣人说天地君亲师,排个座次,管圣人说,士农工商,列一列重要和不重要,想一想若是一个农民,从未念过书,求的不多,一辈子生活范围不过一村一镇,这类人,就算遇上被人欺负,自己觉得平常,晚上就忘了,怨气便不多。我这样的,读了些书,走的地方多些,觉得自己了不起,与人碰撞摩擦也多,谁瞧不起我,我心里就生气,这辈子估计怨气也多……”
他说到这个,秦嗣源与旁边听着的成舟海都笑了起来。宁毅接着笑道:“这世道上,道德水准好些,彼此有礼,都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摩擦便少些,产生怨气的机会也就少些。人因受到的教育程度不同,明理的程度也不同,而且人对自己的定位不一样,遇上不同的事情,产生怨气的可能性也不一样,书生会因为旁人的不重视而生气,老农便不会。”
“文化与习俗告诉每个人,你在这里是个什么位置,应该得到的尊重有哪些,道德使这社会得以润滑,你回到家,乡邻和睦,兄友弟恭,妻子温婉善良,这些东西,都会让怨气得以缓解。而司法,是最后解决的手段了。”
宁毅落下棋子:“我与成兄起了摩擦,产生怨气,解决不了,怎么都不舒服,那就只能告官了。司法若得人信任,官府照章办事,公正严明,上方一判,他与我都心服口服,怨气便得以消解。可若司法不能公正,世上人都觉得官官相护,律法无用,我与成兄,去报官,首先想的,是到处找关系,到头来,他的关系或许能压我,但我趋避一时,心中怨气仍然不能解除。而他财雄势大,就算我一时服了,他仍然会觉得我这人竟敢招惹他,定要让我后悔,甚至连他心中的怨气,都无法消除。那司法也就成笑话了。”
他摇了摇头:“这怨气一时半会没有什么事,但人一辈子,发生过的事情,都会记得,慢慢的怨气加剧,若在死前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