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两人:“他的书中说的道理,可厘定万物之序,天地君亲师、君君臣臣子子,可清楚明白。你们将这本书读通了,便可知这圆该如何去画,任何人读了这些书,都能知道,自己这一生,该在什么样的位置。引人欲而趋天理,在这个圆的框架里,这是你们的宝贝。”
“秦相真是天才。”书还在桌上,宁毅将那两本书往前推了推,“然后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如果永远只有内部的问题,所有人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不想不问,其实也挺好的。”山风稍稍的停了片刻,宁毅摇头:“但这个圆,解决不了外来的侵略问题。万物愈有序,民众愈被阉割,愈发的没有血性。当然,它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应付,外族侵略而来,占领中原大地,然后发现,只有儒学,可将这国家统治得最稳,他们开始学儒,开始阉割自身的血性,到一定程度,汉民反抗,重夺国家,夺回国家之后,再度开始自我阉割,等待下一次外族侵略的到来。如此,君王轮换而道统长存,这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你想说什么?”李频看着那圆,声音低沉,问了一句。
“你们传承智慧的初衷到哪里去了?”宁毅问道,“人人为君子,一时不能达成,但可能性呢?你们手上的儒学,精妙绝伦,然而为求天地有序,已经开始阉割民众的血性,回到开始……儒家的路,是不是走错了?”
这只是简简单单的问话,简简单单的在山坡上响起。周围沉默了片刻,左端佑道:“你在说无解之事。”
宁毅拿起树枝,点在圆里,划了长长的一条延伸出去:“今日清晨,山外传回消息,小苍河九千军队于昨日出山,陆续击溃西夏数千军队后,于延州城外,与籍辣塞勒率领的一万九千西夏士兵对阵,将其正面击溃,斩敌四千。按照原计划,这个时候,军队已集结在延州城下,开始攻城!”
“什么?”左端佑与李频悚然而惊。
……
巨大而诡异的气球飘荡在天空中,明媚的天色,城中的气氛却肃杀得隐隐能听到战争的雷鸣。
延州城北侧,衣衫褴褛的驼背男人挑着他的担子走在戒严了的街道上,靠近对面道路转角时,一小队西夏士兵巡逻而来,拔刀说了什么。
驼子已经迈步前行,暗哑的刀光自他的身体两侧擎出,投入人群之中,更多的身影,从附近跃出来了。
城外,两千轻骑正以高速往北门绕行而来……
……
“我没有告诉他们多少……”小山坡上,宁毅在说话,“他们有压力,有生死的威胁,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在为自我的存续而抗争。当他们能为自我而抗争时,他们的生命何其壮丽,两位,你们不觉得感动吗?世界上不止是读书的君子之人可以活成这样的。”
“李兄,你说你怜悯世人无辜,可你的怜悯,在世道面前毫无意义,你的怜悯是空的,这个世界不能从你的怜悯里得到任何东西。我所谓心忧万民受苦,我心忧他们不能为自我而抗争。我心忧他们不能觉醒而活。我心忧他们蒙昧无知。我心忧他们被屠戮时犹如猪狗却不能壮烈去死。我心忧他们至死之时魂灵苍白。”
他目光严肃,停顿片刻。李频没有说话,左端佑也没有说话。不久之后,宁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王家的造纸、印书作坊,在我的改良之下,效率比两年前已提高五倍有余。只要探究天地之理,它的效率,还有大量的提升空间。我先前所说,这些效率的提升,是因为商人逐利,逐利就贪婪,贪婪、想要偷懒,所以人们会去看这些道理,想很多办法,儒学之中,以为是奇巧淫技,以为偷懒不好。但实际上,物力无穷,它有着远超你们想象的潜力,而所谓教化万民,最基本的一点,首先你要让万民有书读。”
李频瞪大了眼睛:“你要鼓励贪婪!?”
“贪婪是好的,格物要发展,不是三两个儒生闲暇时瞎想就能推动,要发动所有人的智慧。要让天下人皆能读书,这些东西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不是没有希望。”
宁毅眼睛都没眨,他伸着树枝,修饰着地上划出圆圈的那条线,“可儒家是圆,武朝是圆。武朝的商业继续发展,商人将要寻求地位,同样的,想要让工匠寻求技艺的突破,工匠也要地位。但这个圆要有序,不会允许大的变动了。武朝、儒家再发展下去,为求秩序,会堵了这条路,但我要让这条路出去。”
“方腊造反时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而简单来说,我将会给予天下所有人同样的地位,华夏乃华夏人之华夏,人人皆有守土之责,捍卫之责,人人皆有平等之权利。从此以后,士农工商,再无差别。”
“如此一来,圆不再有序……我将砸掉这个儒家。”
宁毅目光平静,说的话也始终是平平淡淡的,但风声拂过,深渊已经开始出现。
“你……”老人的声音,犹如雷霆。
“大逆不道——”
……
延州城。
战争的声浪已经开始摇撼城墙。北门,惊人的厮杀正在扩大。
一百多人的精锐队伍从城内出现,开始突击城门的防线。大量的西夏士兵从附近包围过来,在城外,两千轻骑同时下马,拖着机簧、勾索,组装式的云梯,搭向城墙。激烈到顶峰的厮杀持续了片刻,浑身浴血的战士从内侧将城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奋力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