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种下了对死亡的恐惧,烙印却是看不见的,生活,还在继续。
在孤儿院,一个五岁孩童的心理状态无人关注,方然的谨慎,除自己外并没人注意到。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噩梦之后,似乎一整条人生的轨迹都改变了。
畏惧死亡,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想法,在收容大量孩童的孤儿院,隔三差五就会有不幸者被推进验尸房,等待医生下过结论,再被送进焚烧炉里变成一缕黑烟,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先天残疾,或者严重疾病致死,在一群孩子的眼里还是十分可怕。
这样的生活,方然几年时间里已经习惯,除了死亡的恐惧,其实还好。
万幸自己的身体还没有什么异样,回忆过去,除了两三次头疼发烧外,方然不记得有过什么重病,好几天提心吊胆的观察同伴们,当然也包括检查自己的身体,他才惊魂稍定的把气喘匀一些,开始相信自己并不会很快撞见血红色的数字,然后被看不见的巨手一把揪住,扔到车外。
害怕死亡,并不是一种说辞,至少在孤儿院里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虽然年纪还小,既不识字,更不懂得多少知识,方然也知道那些瘦弱的同伴更容易得病,而得病,究竟会痊愈,还是“消失”,他并分辨不出。
于是对策就顺理成章,尽量获得食物,就是逃避死亡的一个关键动作。
孤儿院的伙食很差,不用想,也很难让孩子们能吃饱。
为了多获得一些食物,熟悉孤儿院生存法则的方然几乎什么都做,从申请帮工,累死累活换得一勺稀薄的肉汤,到初秋时节在园子里寻找可以食用的野果,甚至从厨房和同伴们的口袋里获得些额外的收获。
挨打,是有过好几次,但每次洗凉水澡时检视自己还算匀称的身体,方然就会松一口气。
虽然年纪还小,身体一旦有了大问题,就会死,这种道理他还是很清楚。
饮食是体格的基本保障,吃好一点,就不容易生病。
然而还有一些威胁,也会毁坏身体,可不是多吃些东西就能避免。
孤儿院里的生活,危机四伏,可能会被责打,可能会被猛犬咬伤,有时还会发生一些悲惨的事故。
受难者的皮开肉绽和血淋淋,甚至“消失”,让方然心头战栗。
在五岁孩童眼中,孤儿院,几乎就是整个世界,在方然的世界里规则十分清晰,疾病,或者受伤,这些都会毁坏身体,如果想远离死亡,至少暂时离那可怕的车厢尽头远一些,就必须避免遭遇这些不测。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方然的言行,就出现了轻微的异常。
人来人往的孤儿院里,对一个普通孩子的关注实在寥寥,嬷嬷们对谨言慎行,甚至有些神经质的方然根本漠不关心,毕竟这样的孩子很多。
只要乖乖听话,容易管理,谁在乎他们有没有心理问题,长大后又要面对怎样的人生。
没人关注,正好,方然正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每一天的枯燥生活,打扫,洗漱,进餐和劳动,完成这些内容的时候,方然都格外专注,经验告诉他这些活动都不一定安全,打扫可能碰伤脑袋,洗漱可能滑倒,进餐也许会被汤粥呛到,而劳动,面对机器的时候是最危险的。
所以要专注,一眼不眨的专注,千万不能松懈。
曾经有同伴受过一次伤后死掉,样子别提有多恐怖,医生说,那是破伤风。
时间列车外究竟有什么,是另一个世界,还是什么都没有,方然想不出来,也格外为同伴的死而恐惧。
恐惧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他根本说不出,那些化成一缕黑烟的同伴到底去了哪里。
曾经有一次,他畏惧的问过医生,被口罩后的小眼睛盯着看了半天:
“哪里也不去,是的,你就当他们都消失了就好。”
消失了,是吗,消失到哪里去呢。
消失,等于死亡,或者甚至比死亡更恐怖,正好比一个同伴不见了,没有尸体,比见到了尸体更可怕,方然战栗的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被死亡的恐惧所支配,方然的时间感很差。
看到钟表,圆盘指针的那种还好,数字样的钟表总会让他一阵头晕目眩,幸好还不严重。
可是另一方面,奇怪,即便长时间不面对钟表,不敢抬头看向厅堂高处的红色数字钟,方然却能清晰感觉到时间在流逝,就好像,无时无刻都置身于飞驰的列车上,无从挣脱。
睁眼看去,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可他自己清楚,只要闭上眼睛、摒除杂念,就会逐渐有飞驰的感觉,耳边,也会响起隐约又缥缈的车轮碰撞声。
“哐当……哐当……”
是幻觉,一睁开眼睛就会知道,这些都是幻觉,可看不到就一定不存在吗,方然不知道。
然而疾驰的列车就在那里,只要不刻意骗自己,就感觉得到。
因为时间在飞逝啊。
……
生活,一天天继续,周而复始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唯一变化的是孩童的长大。
西历1460年,结束孤儿院的时光,方然收拾东西,和几名同伴走进了寄宿制小学的大门。
七岁上学,至少报名表格上是这样写,对照数字组成的“1460”,方然才第一次明确了自己的年龄。
七年,大概有多少秒呢,肯定很多吧……
没想到已过了这么久。
坐在宽敞明亮的课堂上,面前摊开一本印着字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