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空仓促间垂下目光又端起酒碗,却半晌未喝,只问:“既是杀父母之仇,为何不报?”
“你知道我平时为何不爱吃东西吗?”顾青山忽而又没头没脑地反问。
燕空的黑眸里多了几分认真,摇头。
顾青山扁了扁嘴,似乎是再明显不过的答案,“因为小时候经常饿肚子啊,若是吃饱了,当你饿得受不了,就会不断回忆吃饱肚子的美好,想着以前吃过的东西是何种滋味,何种口感,反而会觉当下更凄凉无助,倒不如从未吃饱过,索性饿的时候也不会难捱了。”
“歪理。”燕空鼻子哼哧一声,手指摩挲着酒碗碗口,却眸色凝重地看着他。
“那是因你不曾差点饿死。”顾青山仰头又喝一碗酒,问,“你再猜,我最爱吃什么?”
燕空皱眉道:“你既不爱吃东西,又有最爱吃的?”
“很矛盾吗?”顾青山的眼里忽而笑容灿灿,双手张开虎口在身前犹犹豫豫地比划了一个圈,忽大忽小,空灵纯澈的眼便透过这个圈看着燕空,笑道,“我娘亲包的包子有这么大,是我最爱吃的菹菜馅。而且菹菜也是娘亲亲手腌制,每到秋末我便和娘亲一起把大缸洗出来,等大缸和收拾好的白菘都散发了水分,寒月初就可入缸腌制……”
拂过海浪的风浸染了凉凉的微腥,微不可察地吹凉了顾青山眼眸里的温暖。
燕空见他倏尔沉默,正欲开口,顾青山却又长叹一口气,闷闷说道:“我七岁生辰的前一日,我和娘亲约好了第二日一早就要吃菹菜包,可结果,当我满心欢喜醒来,居然一个人睡在陌生的林间木屋里。
“我哭天喊地地叫着爹娘,叫着兄长和二姐,从天亮叫到天黑,从天黑睁眼到天亮,可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我不敢下床,不敢出门,我害怕他们回来会找不到我……
“晚上还能听见狼的嚎叫,我害怕它们来抢我的包子,我只能紧紧抱着怀里一包袱的包子……
“后来我就病了,当我饿得奄奄一息被路过的人救了后,我发誓再也不回家了。”
燕空喉咙微干,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有替他倒满一碗酒。
“你说,他们不要我了,是不是也该给我塞一笔钱啊!结果光是包子……”
顾青山嘟着嘴一把抢过燕空手里的酒碗,眉头微蹙已喝得一滴不剩。
“他们,一定是为保护你,才出此下策。”
顾青山胡乱抹了把嘴角,当即拍案而起,皱眉道:“是啊,当我十一岁,我才知道七岁那年我家出了变故。可……可我更想不通啊,既然他们能保全我,为何大家不能一起逃呢?为何……为何他们还要死守在那里,为何明知是死,明明可以逃,也要等着人来杀?”
“这便是你一直未报仇的原因?”
“不!”顾青山眸色清寒肃杀地盯着远处一望无际的黑暗,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他!”
景惠十二年春,海边的一把火烧毁了小青山生活了四年的渔村。
她十一岁,肌肤黝黑又泛着金灿灿的麦黄,瘦羸的身子像根藤,任谁也不会当她是女孩。
尤其当她龇牙咧嘴地抓起一截木棍,嘶吼地冲向放火的三名差役时,完全是凶残的幼兽。
她身手矫捷奈何终究人太小又寡不敌众,差役的一剑霎时刺穿她的右肩,鲜血直涌。
小青山捂住伤口旋身而躲,却又被人一招击中后颈,疼得她大脑嗡嗡乱响,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乏力地单膝跪倒在地,血沿着她垂立的右臂一滴一滴在黄沙弥漫的土地凝结,脖子上立刻架起两把锋利的剑,可她如野兽般犀利凶狠的眼里,没有任何妥协的意味。
千钧一发之际,两片绿叶锋利如刀地击断了她肩上的双剑,众人诧异之时,一抹幽暗从纤尘不染的林间徐徐而下。
翩翩然的身影,胸脯横阔,风姿奇秀,轻盈地落在一只弯曲的树枝上,树叶儿微微轻颤。
这是小青山第一次见到东扶,却只觉自己见到了天上的王,那隐在黑纱后的眼,明明看不清,却好似能感觉到如潺潺雪水的清冽,叫她后脊不寒而栗。
可她又感到安心,因为她以为,东扶是来救自己的,直到他低哑的嗓音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刹那间将她打入绝望的深渊。
他说:“穆珂,你还没死。”
东扶甚至未看她一眼,已对三名差役说出小青山的真实身份——她的父亲,是景国最骁勇善战、最令敌人闻风丧胆、与大元国连续七战七胜的上将军穆光。
而此时忠肝义胆的上将军,早已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尸骨无存,连同穆家三族上百口人,除了她穆珂,无人幸免,故而穆珂一直是朝廷通缉的罪臣之女。
言至此,三名差役当即双眼发光,自认为捡了肥肉。
而这也是小青山第一次知道,七岁那年自己被遗弃的真相!
东扶趁她尚在震惊中,立即唆使那三名差役押她回官府,并同时又扔下一把匕首,匕首的顶端镶嵌着幽绿晶透的菱形宝玉,光芒刺得小青山眼睛生疼,眼泪落个不止。
“鲁莽行事,只会随时暴露你的身份。”东扶立在树叶尖像一缕不经意吹过的风,冷傲又淡漠,“如今他们已知晓你致命的秘密,你又该如何?”
小青山早已在脑海里算计了许多法子,但匕首寒刃的白光闪烁在她眼里告诉她,只有一条路可走,最终,她握住这把匕首,步步逼近那三名早已骇然大惊的差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