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马车轱辘地自护龙河上方驶进西城墙的万胜门。
护龙河阔十余丈,两岸种植的杨柳已凋零,光秃秃得荒凉,愈发衬托出城墙的森寒严穆。
桃姨娘同顾青山和陆承音细细讲着城里的布局,还真真如故地重游般惬意。
昭京分皇城、内城和外城三大城,如今他们尚在外城转悠,为赶时辰车夫不敢穿内城,只一路在外城里绕着内城城墙到城东。
自旧曹门入内城,堪堪避开内城最热闹的东南角,却正好一路直行过十字街到西榆林巷。
“这里和竹竿市、鬼市子都近,日后你们闷了也可去打发时间。”桃姨娘见马车缓缓驶进了巷子,方打下车帘,嘱咐道,“只这巷北还有几家娼妓馆,可记清了,别浑走,省得落人口实。”
陆承音儒雅地颔首应下,顾青山却滴溜溜地转着大眼睛,对娼妓馆有浓厚的兴趣。
戌时末,马车果然缓缓停下。
顾青山打起帘子先下了车,候在马车外搀扶着桃姨娘,这才看了眼四周挂着灯笼的狭窄街巷,暗影绰绰,想来此处只是绾宅的角门而已。
姜堂先嘱咐人悄悄搬着行李,才走来请桃姨娘。
门房眼尖儿地瞅着,赶忙扬声朝门里吆喝:“桃姨娘和五郎君归家!”
陆承音身形微晃,桃姨娘刚迈过门槛的步子也是一顿。
于陆承音而言,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心心念念的家门,一分的欢喜,却是九分的惶惶不安。
于桃姨娘而言,此处终究只是洒满离人泪、流尽情人血之地,如何谈得上一个“家”?
顾青山用力扶稳她,随她身后,步步随姜堂穿过月洞门。
一扇一扇的门好似没有尽头,拘束着天也忽大忽小。
深宅门里的日子便是如此,头上的天、脚下的地,都这四四方方的飞檐屋角框出来的。
连带住这的人,人生的天、人生的地,和框得小小的心,也逃不脱这层层的碧瓦红墙。
陆承音突然抓紧顾青山的手腕,一旦真走进这座宅子的腹地,顾青山便不再有退路。
他抬眉望向陆承音,一人的眼眸冷静,一人的眼眸灼热。
顾青山笑了,知晓陆承音之意,伸手也握紧他的手腕。
仿佛,只有彼此的力量才能支撑着走完这条回家路。
而顾青山的路,更遥遥无际。
倏尔,前院宴厅热闹的欢声笑语遮掩了偌大宅院的清冷。
姜堂示意顾青山等人候在廊下,自己则快步自宴厅的侧门而入。
片刻有侍从来请,顾青山方随桃姨娘踏入宴厅正门,陆承音等人依旧候在廊下。
此时,已酒过三巡,宴厅内红烛高照,照得众人的脸颊都泛着红晕。
婢女敬默地穿梭在宾客的食案间,收拾狼藉,可在顾青山进来后,都知趣地静立在一侧。
一时间,宴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顾青山的身上。
饶是他们第一眼都被走在前的桃姨娘所吸引,可下一眼都会落向顾青山。
一旦意识到眼前这位郎君,便是流放在外的陆五郎时,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再难移开。
尤其,是顾青山的一双眼。
比起桃姨娘敛眉颔首的拘束,他举目直视的模样愈发显得胆大狂妄,毫无礼数。
可即便如此,他眼里的冷而锐,静而毅,实在出乎众人意料。
原以为弃子的懦弱和畏惧,在他身上竟半点儿看不出。
虽说目光无礼,却也是坦坦荡荡、落落大方,竟不像是乡下之地的毛头小子。
而在顾青山的眼里,此时高坐在上的绾泽道与余氏,也不过如此。
那身绫罗绸缎勒着肥胖身躯的中年男子,眼小而长,又一目三白,睛欠神还游移不定,像死鱼眼,看谁都好似在看仇家,真难相信,此人正是如今绾家当家的绾泽道。
顾青山纳闷地蹙了蹙眉,真是在陆承音的身上丝毫看不出绾泽道的影子,他是那样清俊秀美,纯澈晶莹,一笑足以明媚四方,可见其母陆清心当是何等美貌!
“妾桃氏,请阿郎与夫人安好。”
桃姨娘敛衽行礼,柔柔的嗓音回荡在大厅如鸟语清亮。
“桃姨娘几时如此苍老了,竟险些没认出。”
端坐绾泽道身旁的美妇微启红唇,清高漠然的眼神盯着顾青山,好似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能粗鲁无礼到何等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