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是很重要的一年。
上海虹口的一处老宅子,门面不大,落了漆的[苏宅]两个字顶在上面,快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穿过小小的宅院,迈过被踏黑的门槛,两个小女孩子手牵手,站在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女人面前。
“来,每人抽一支,让妹妹先来。”苏太太把乌青色的木筒晃了晃,两根一样长,灰绿色的竹签,一个写着“書” 字,一个写着“繡”字,插在里面,叮当地响着。
这一年,姐姐苏碧微七岁,妹妹苏小鸾六岁。
小鸾伸出犹豫不决的手,抓了这支,又抓抓拉支,眼神不时地瞟向苏太太。
“看我的,我先来。”姐姐碧微走向前去,果断抽出一支,交给了苏太太,苏太太掠过一眼,不露声色。
妹妹拿出剩下的那支,上面有一个字,她不认识,她看向站立一旁的刘妈,刘妈也摇摇头,但她记得那是个上下写的字。
苏太太接过小鸾手中的竹签,拉过她的手,一脸亲切和蔼,“以后,跟着妈学顾绣,把祖传手艺都传授于你。”小鸾怯怯地点点头。
“顾绣”是一种以绣代画的刺绣技法,传到清末,顾家的刺绣学坊关闭,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竟不剩下几个传人了。苏家祖上有这个技艺,幸运地被苏太太传承下来。虽说顾绣技法特别,绣于布匹生动鲜艳,犹如名家画作,但这时的上海有了很多的印染布厂,刺绣已是夕阳行业。
再往前数六年,那是一个大雨磅礴的夜,雷鸣电闪。苏太太的丈夫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回到家里,恳求她的原谅。那时,苏太太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的女孩,咿呀叫着,“爹…爹…”
苏太太外面再怎么要强,对自己的丈夫终是心软。她偷偷抹下泪,接纳了这个嗷嗷待哺的女孩。丈夫笑着说,“她叫苏小鸾,鸾凤和鸣,长大后她一定可以找一个好人家,宜家宜室。”
苏太太跪在丈夫的牌位面前,从回忆中抽出魂来,向他报告着,“从今以后,苏小鸾便是顾绣的接班人,你说,可好?”
小鸾学的是刺绣,但也需要识文断字,看一些绣书,便与碧微同上了几年私塾。后来,碧微被苏太太送去了公共租界区的圣玛利亚女子中学,名副其实的贵族教会学校,学费及其昂贵。落魄的苏家没有钱再,便让她留下家里,帮母亲做些零活。
刘妈心底有个秘密,一直没敢讲出来。有一次,刘妈去买菜,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她也过去凑热闹,看到招牌上一个大大的“書”字,原来是老秀才在替人写家书。这才意识到,当年小鸾抽到的是“書”,她才是应该读书的那个。刘妈既愧疚又心疼小鸾,便暗暗颇为照顾她。
十年后,一九三六年,小鸾十六,碧微十七。
小鸾已经可以独立绣一些普通的绣品,在母亲的指导下,甚至可以把宋代名画《秋葵图》针绣得并无二致。
而她的碧微,亭亭玉立,明年就女中毕业,安稳的寻个女教师的工作,嫁人也不愁,圣玛利亚女中毕业的女学生配得上一个有本事有教养的夫婿。
苏太太想起这俩女儿,一个女儿代表了过去的传统文化的继承,一个女儿就是新升起的太阳。她觉得自己的安排甚好,想起当年的抽签,竟丝毫没有愧疚感。
春江水暖的三月早已过去,如今的四五月份,院子里的桃树花开花落都要结了果实。碧微的校服也开始换上了薄棉做的淡蓝长裙,内里套上长筒棉袜,配上短款的西式改良白色外套,穿的黑漆皮系带学生鞋,大门大户的新派小姐也流行如此的打扮。
“姐,学校里都教些什么?”小鸾放下刺绣的竹绷,跑到姐姐跟前,好奇地问着。
里拿出一个根墨水钢笔,又拿出一个本子,写下一串数字,演讲得眉飞色舞,“这叫阿拉伯数字,用笔就可以记账做会计了,不需要珠算的,我給你示范…”
“姐,你好厉害。你教我,可以不?”小鸾用期待又羡慕的眼神看着姐姐。
“套针,齐针,滚针,网针,接针…这些都熟练了吗?再去绣一遍《秋葵图》。”苏太太走过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姐读完书也是要嫁人的。”
“妈,都什么年代了,现在讲究自由平等,女人也要做一番事业的。”碧微驳斥道。
苏太太听了,心下有些忧虑,当初送女儿读这个贵族学校,就是希望她能成为名媛淑女,学学洋文艺术,学学舞蹈音乐。不是让她出去闯荡的,眼下时局这么乱。她想起报纸上那些学生运动的新闻,思虑更重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小鸾在自己屋内研究着手里的绣衣,往常的传统丝缎绣工完成便送到南京路的为衣坊,记得上次去送绣品,无意听到老板在烦恼如何在厚锻上做印染,刺绣,现在的官太太,小姐们冬天都喜欢外来的毛呢料子。小鸾留了心回家便潜心研究起来,若是可以成功,冬天可以多赚一些,也可以让母亲欣慰自己的技艺。
她揉了揉眼,抬起头,透过昏黄的纱窗,斜对上这晚春并不太刺眼的暖阳,看到一个模糊的却很高大的身影,是一个男生,和碧微姐姐爽朗的说笑声一直飘到小鸾的耳畔,小鸾停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到门前,歪在门框偷偷瞥见,他们愉悦的表情。
“小鸾,来。”她看到姐姐在朝她招手,但是脚却是定住了一般,想动动不了。“在那里偷看,不害臊。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