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顾绮走到这位欠钱男近前——没有离得很近,而是隔了至少两尺多的距离——刚要开口说话,那人却态度很恭敬地拱手道:
“见过顾大人,请往里请。”
说着,便转身向里,一副带路的样子。
顾绮挑了挑眉毛,站在巷子口往里看的时候,就见左边第三个院子前,还站了两个神色很是严肃的人。
那院子里虽无人说话,但是那极浅的呼吸声重重叠叠的,至少有七个人。
顾绮忽然想到了是谁在里面等他,恰此时欠钱脸大哥走到了院子口,回头见她还停在巷子口,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道:“顾大人?”
“啊,就来。”顾绮只觉好笑,寻思着方才贺松寿做什么还那等神秘的样子,这方迈步走到院前。
院门敞开着,院子左侧有个葡萄架,其旁是石桌石凳,桌上燃着灯,有酒壶酒杯,酒的味道极淡,飘在她的鼻子里的香气却说明酒是好酒。
谢霁披了个暗红色的斗篷坐在石凳上,并不喝酒,只缩在那儿打瞌睡,眼睛里还闪耀着泪花,但脊背还是坐得笔直。
除了院门外的两个人之外,院子里还有六个穿着寻常百姓衣服,但明显身藏利刃的人。
顾绮扫了一圈,虽都不认识,但见其中一人衣摆下露出的腰牌角,便知道他们是羽林卫的人了。
她见惯了谢霁独来独往,顶多身边只带了个幺儿,还是第一次看他这等排场,边迈进院中边玩笑:
“怎么还哭了?谁欺负了谢兄告诉我,我定要替你主持公道的。”
几个羽林卫都有些紧张,虎视眈眈、目漏精光,待听见她和谢霁这般熟稔地玩笑,才有人着眼睛打量她。
自是不可免俗地露出了惊艳之色。
虽然官面上没见过,但他们也是和京中人一起凑过热闹的,只是今天更近地看一眼,更觉得这位顾大人着实长得好了。
眼下谢霁的呵欠打了一半,嘴巴还半张着,没至最大,见她进来了也不避着,而是摇摇手打招呼,待将这个呵欠打舒坦了,才笑道:
“连着几天看那些证据、翻阅卷宗,自然是要哭了。幸好刑部傅大人是个十分严格又仔细的人了,记得牢,不然那五十多年以前的卷宗,哪里能翻寻得这么快?”
顾绮见过刑部那位傅尚书,留着花白胡子,吊梢眼,看人的时候都是先从眼睛开始打量,一副看谁都像犯人的模样,还不爱笑。
只看脸,谁也想不到那位傅大人才四十出头,是六部堂官里最年轻的一个。
五十多年前,傅大人都没出生呢,却能将卷宗记清楚,也是难为他了。
“谢兄并诸位大人可真是辛苦了,难怪脸色都差了许多。”顾绮坐在他的对面道,“蓬莱乡大约会消停一段日子,那五十年前的事儿,暂时推后也无妨,还是将眼前查清楚才好。”
“这是自然,可他们做的事情极有脉络,比两三年前的案子,顺着线索查时,才发现竟然还能关联到五十年前。唉……父皇生了好几回气,盛世里说太平,却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会误到此处。”谢霁说这话的时候,显然难过了。
顾绮见状,琢磨了一二,开口安慰道:
“说来也算得上太平盛世了,要知道人要吃饱喝足才会爱去寻好玩儿,就瞅瞅当今百姓那爱八卦的样子,也知道至少可得温饱。所谓敌暗我明,若朝廷是极不好的,蓬莱乡蝇营狗苟这些年就该成事了,所以尚不算输,谢兄不必十分难过。”
这话是实话,任哪个能将自己藏得如此隐秘的组织,安排布局了八十余年,却依旧还只能在暗处瞎搞,那……
当真算不得有出息的。
比如说顾绮穿越来的那个世界的历史线上,有个很有名的白莲教,自唐至民国绵延千年,一直令当政者头疼。
如此比来,蓬莱乡的确只是小虾米了,也无怪乎朝廷没有觉察。
而且还有一点,这个组织目标一贯明确,只在官员、宗室里找代言人,只自己豢养死士,却从不组织寻常百姓,是以并没有成足以威胁的力量。
啧,就凭这一点儿,顾绮就觉得这个组织不会成事。
她可是学过政治,家里有长辈扛过枪的人。
所以她对蓬莱乡并不忌惮,只是因为种种事情,很讨厌而已。
“天灾之年,他们趁着朝廷救灾之时,人为制造瘟疫屠村;外敌来犯的时候,他们竟然勾结贼人,偷绘边疆军屯图赠给外邦;勾结地方官吏,将库粮、库银偷换成糠料、锡铅石头等,这样的事情,桩桩件件,他们却还自得,”谢霁不知道顾绮的真实想法,只当她是安慰自己,不觉一笑道,“所以你不必这般安慰我,让他们嚣张了这么多年,做出了那样多的事情,自是朝堂无能。”
谢霁这话说完,院中的几个羽林卫的脸,却都不同程度地红了。
他们与无依无靠、全凭自己本事与昭明帝赏识博前途的黑鸦军不同,他们中世家子弟居多,尤其是能选在昭明帝和谢霁身边的人,都是来历很可靠的,自然对自己身份的傲气。
所以谢霁这声“无能”,不但是自责,也是骂了他们,乃至他们那些在当朝累世为官的家祖们。
都怪那个倒霉的蓬莱乡,若将来查到这些人的根底,定要请缨亲自去抓人,方能雪耻的。
顾绮听见谢霁这话,支着下巴打量虽然笑着,眼神却严肃的谢霁,第无数次感慨,眼前这人,还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