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京城富商为了显示自己真有钱,并不是胡乱竞价的骗子,便留在孟氏绣庄里等自己的小厮把银票送来。孟仲替他倒了一杯茶,一面与之谈笑,一面不着痕迹地打听他的来路。
店门外,一些寻常百姓已经开始散了。他们很少看见如此巨幅的绣画,所以才会围拢过来凑个热闹,但是你若揪住他们,想问问这幅绣画究竟好在何处,他们却是回答不出来的。什么艺术风格,什么审美情志,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些太过抽象的东西,完全无法理解。在他们眼里,这幅绣画只是一幅骏马图,几匹用黑色丝线绣出来的、仿若水墨画的骏马在路上奔腾,初看挺有气势,再看也就是那样。
许多文人墨客却还围在门前久久不散,口里吟诵着“骏骨千金产、名王万里归。风烟辞大漠,云电赴皇畿……”之类的诗句,看上去有些神神叨叨的,很是可笑。
“我很久以前就听说孟姑娘的绣作完全能与吴画圣的画作相媲美,当时还以为是溢美之词,太过夸大,今日一见才知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孟姑娘的绣技堪称当世第一,无出其右。”京城富商看了看那些如痴如醉的文人墨客,然后冲孟仲竖起大拇指。
孟仲摆手微笑,正待自谦几句,却听门外传来一阵高呼,仿若发生了什么大事。二人立刻走出去查看。
因为自己的绣画卖出去近万两银子的高价,而且还震撼了如此多的文人,获得了当世第一的评价,孟思这会儿心情正好,于是笑盈盈地推开窗户,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又被自己的绣画惊住了。然而下一瞬,她脸上的表情便全部凝固,有一种深切的恐惧感和无力感从她心底深处不可遏制地冒出来。
只见对面的淡烟绣庄也挂出一幅一丈宽、一丈高的巨幅绣作,黑色的底布上绣着一只似狮非狮、似马非马,有鳞有鬣的猛兽,正双目怒睁、咆哮嘶吼。它口吐烈焰、四足生莲、满身金缕,其形其貌令人不敢逼视。而在这狰狞可怖的猛兽之上,却坐着一位身披白纱的菩萨,一手捻着杨柳枝,一手捧着玉净瓶,眼睑微合,唇角略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神情悲喜。
“这是观音大士和他的坐骑金毛犼!”路人仰头看着绣作,表情惊骇。
他们皆被这头栩栩如生的猛兽吓住了,只见它黑里透红的双目中燃烧着火焰,似要择人而噬;血盆大口正做咆哮状,锋利的牙齿一根一根竖立,令人胆寒;脖颈上的鬃毛既浓密又厚实,一丝丝、一缕缕地飘荡着,仿佛伸手过去就能摸到那蓬松柔软的触感;遍覆身体的鳞片由纯黑色渐次变为浓烈的正红,还有金丝夹杂其间,隐隐闪烁着光芒;这金红二色延伸至尾巴时已幻化成真正的火焰,如钢刃一般的四爪踩着四朵怒放的莲花,又于口鼻处喷出一团熊熊焰火。
这猛兽如此狰狞凶悍,仿佛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只是看一眼,就令人腿脚发软,肝胆欲裂。但在它的背上,却端坐着一位面貌安详,神态慈和的菩萨,菩萨的法衣在空中飘荡,仿佛带出一缕清风,浇熄了猛兽遍布全身的烈焰,叫那些吓得瑟瑟发抖的路人立刻感觉到了安全。所谓大慈大悲、降妖伏魔,大约就是如此吧?
这幅绣画被分割成了两半,下半是猛兽,上半是菩萨;下半是凶恶,上半是慈悲;下半是烈焰,上半是清风。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和风格,却奇异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色彩浓烈,风格鲜明,运针如神的绝世之作。
“这,这是观音大士和他的坐骑金毛犼!”不知谁颤巍巍地叫了一声,然后便有几位佛教信徒虔诚地跪伏下去,口里念念有词,表情激动难耐。
在此之前,他们对观音大士和金毛犼的认知仅局限于寺庙里的佛像,或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观音大士和金毛犼具体是什么模样,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够知道。但现在,看着这幅绣画,他们便明白了:原来观音大士如此慈悲,如此圣洁;原来金毛犼果是僵尸所化,如此狰狞,如此凶悍。
那些只存在于神话故事中的人物和猛兽,仿佛破开云霄,来到了现实,带给他们非一般的震撼。
又有人惊异不已地道:“观音大士是不是活的?无论我站在哪里,他的双目一直都在注视我,他仿佛看得见我!”
“真的,真是如此!”许多人都跟着附和。他们早就发现了,观音大士微合的双眼内隐约有灵光流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视线都能与观者的视线对上,这简直是神了!
跪在路边磕头的信徒越来越多,连那些文人墨客也都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神情肃穆。他们完全不敢去评论这样一幅神异之作,因为绣布上的猛兽和人物太过真实,仿佛下一瞬就会腾空飞去,俯瞰九霄。
朱雀大街是临安府有名的绣坊一条街,街道两旁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绣庄和布坊,也齐聚了临安府十之八.九的绣娘和布商。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大家都是懂行的人,自然在栩栩如生的绣画之外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观音大士的脸庞栩栩如生,眼睑微合时眼角显现一些小小的细纹,嘴角上翘时腮边露出一些笑涡,都与真人的皮肤质感一模一样。能用绣线做到这种程度,非方绣娘的开脸针法不能实现;金毛犼的鬃毛蓬松柔软、根根分明,宛如实物,这分明是苏绣娘独创并已经失传的鬅毛针法;观音大士头顶隐约有光晕闪耀,绣线齐平匀密,光滑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