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垂眸静立不动,她忽而问道:“还有多长时间?”
他低声道:“至多……一个时辰。”
“足够了。”她轻笑,一指面前石桌,“素闻殿下师承大儒文先生,今夜可曾带棋,可能对弈?”
他拍了拍手,暗处有人影闪动,有人取了白玉棋盘来,于四下升起华灯,照得夜如白昼,他一身吴丝蜀绣绣制月余方才显出的华贵与骄矜,不急不慢地坐到美人对面,请她执子先行,她掩唇笑他少年老成,一边落了子,盈盈烟波,无限妩媚,无限动人。
二人再无多余言语,少年不动声色,美人始终从容,直至白子退却,反复现出杀机,攻守突袭,凌厉果决,而黑子不温不火,渐渐成势出现,白子几番试探出击,仍渐处下风,美人抬头,见他眉头微蹙,盯着棋盘好半日,似是要瞪出个窟窿来,正要说话,却见他抬手又落一子,抬眼淡声道:“我是困兽之斗,夫人赢了。”
美人轻哂道:“小殿下似乎不服气。”
他敛袖起身,小脸紧绷,躬身道:“晚辈虽是稚子无知,平生却少逢敌手。此番确实不甘,夫人可否指点一二?”
她看着这个被满朝绝赞神童的孩子,眉目不动,清淡道:“殿下走棋,志在长远,有志掌控八方,多涉险隘,以奇以狠制敌,左右敲击,层层死逼,殿下与人斗,少逢敌手不足为奇,但若遇到有些人,殿下便输了。”
“致命之处,便是心术过重,反受其害,擅权者轻道,为君则成暴戾,擅道者轻权,则成懦弱,你可明白?”
少年垂眼思索,迟疑道:“人心险恶,我怎敢轻权?”
她道:“你可知察见渊鱼的故事?智料隐匿,是好事否?”
他一震,似悟非悟间,已急起身行礼,以示受教。他是这样的聪慧,她轻摇团扇,微笑深深。无限怜爱的同时,也感慨后生可畏。
今后的天下,再无一个姓花的女子,拥兵十万,征战天下,但仅仅是她所知的五个人,便足以搅动风云,更何况,天下是这样的大,江山又是这样的诱人。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有人上前,送上一壶酒,一个瓷杯,少年抬手,亲自斟满一杯,手指摩挲着凝脂般的杯身,道:“夫人手中,可有冀北兵符?”
美人收敛笑意,“小殿下,你是没有本事染指冀北的。”
“今上可以。”
“今上不可以。”她淡声道:“冀北守军,半数乃我旧属,已初有叛国之势,朝廷明知,却不能动,一旦冀北兵动,东烨势必来犯,且各路总兵皆为老臣,镇守二三十余年,非一时所能调派,况古俞之与我夫君为患难之交,携手征战十余年,绝难舍情谊,古氏膝下三子,俱为少年英才,有此大势,我公孙余威,再存二十年足矣。”
少年蓦地抬头,黑眸深深,“夫人自身难保,还在筹谋些什么?”
“那你又想得到什么呢?”美人笑意款款,“或者,小殿下,你身处险境,生父冷落,兄弟阋墙,你究竟想要除掉多少人呢?你如今十二岁,这样的小,可杀过人?可放过火?再过几年,你可会权倾天下,杀尽异己?我如今就算是死了,可这一局死棋,谁又料得到结局呢?”
少年握紧了石桌边沿,眸光明灭不定。
美人忽然抬袖,袖底掌风扬起,浑厚的内力霎时袭破空气,发出嘶嘶一响,石凳霎那间凌空飞起,漂移至一边,上面棋子仍稳稳放好,少年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她栽去,她冷静抬手,以手指点他大穴,右手灵巧一转,使他转身,左手划过他背脊,一撤一推,狠拍他肩,一系列动作快得来不及反应,少年已被迫跪下,后背朝她,眸光惊怒,却不得动弹。
她右手覆上他天灵盖,内息涌动,二人的衣袂已无风自起。
他胸口翻腾,心中一悸,做梦也想不到,一向待他温柔宽厚的夫人,会下这样的狠手。
“哇。”他猛地涌出一口血。
美人眉目不动,毫无笑意的时候,潋滟眼波却扯出一抹肃杀寒意。
暗处锦袍护卫越墙而出,亮出一排雪亮的□□,纷纷对准了她。
美人纹丝不动,掌风下的浑厚内力,让任何人靠近不得,他们对她含有畏惧之意,一时只能尴尬僵持。
仅仅一刻钟,如过千年。
少年感到压迫停息的一刻,体内汹涌一股奇怪之气,他茫然起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好像没什么不好,随机他听到有人跌倒的声音,他转过身来。
美人如花,正待凋零,她委顿在地上,长长的发丝披满全肩,愈发显得脆弱,因为微低着头,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却看出她的苍白无力。
他猛地扑了过去,伸手握住她的肩,唇瓣都在抖,“夫人……你居然……”
她看着他惶恐害怕的神情,伸手抚了抚他的鬓发,满是爱怜,“你就像我的孩子一般,这样的懂事老成,倘若有一日,你能达成那些先辈穷尽百年也无法达成的夙愿,我又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她这么多年的坚忍,她的舍弃,她的不甘心,她自出生起就背负的使命,都是在等一个结局,一个因两百年前旧朝推翻、疆土割裂而起,让无数人流离失所,无数人死不瞑目的收煞。
家与国,孰重孰轻?
可是,她已经没有家,也没有国了。
少年只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