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鬃岭很小,小到正常人正常速度,一个小时能从岭北走到岭南,再走回去。马鬃岭也很大,大山无数年来养活了无数人。即使困难时期,岭上也能自给自足,没有人饿死过。岭下的人没有粮食了,也会来岭上找能吃的东西。
我回村的时候,在村口公路上见到章叔,背着背篼在路边伫立。许久没有回来了,章叔依旧留着小平头,头发却已经花白了,四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像是六十多岁。看到我开三轮车过来,脸上立刻绽出笑意。
“蛮子,你回来了啊。”
“是啊,二爷上坡去呐?”我把三轮车靠边停下来,回过头问他。
“嗯呐,去弄把猪草回来。”
“二爷身体都还好吧?”
我抽出一支烟递给他,他摇摇头推了回来。
“我戒了,烟不敢吃了,酒也不敢沾喽。身体嘛,就是不行喽,前几天才去重庆看了回来。”
章叔脸上依旧带着笑,仿佛是在说别人家的孩子在平地上摔了一个屁墩。
“你先回去嘛,我上坡整点猪草回来,啥时间得空了我下来找你摆。“章叔摆摆手,上坡去了。
我蹲在马路边的石头上,闷闷的抽完一支烟,看着马鬃岭对面灰蒙蒙的山。一重接一重,看不到尽头,灰蒙蒙的山和灰蒙蒙的天接在了一起,像是一口庞大的井被盖上了盖子,憋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傍晚的时候章叔来了,搬了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就静静的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我在笔记本上鼓捣。我知道章叔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一说,不吐不快。
他拿起我放在桌子上的香烟抽出一支,并不点上,只是放在鼻子下猛劲嗅。
”二爷,你点起嘛,抽一支。“我没抬头,只是笑了笑。
“不吃,我就闻闻这味道。”章叔嘿嘿笑着,像是怕惊扰到我,说得很是小声。
等他平静得差不多了,我才收起桌子上的东西。章叔端过水壶,倒了两碗,再次坐下来,定定的看着我,脸上的笑那么忧伤。
“蛮子,你读书读得多,你跟二爷说下,人活的是个啥子劲?”
我看着章叔凄然索然的笑容,竟说不出话来,我找不到什么语言能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章叔坐在我对面,喋喋不休开始述说他的忧伤,仿佛积压了一辈子的忧伤,急于在这一刻全部宣泄出来。
章叔家三兄弟,章叔是老二,本该叫他二叔,他从小教我叫他二爷。他爹我叫大公,总是留着稀疏的山羊胡子,慈眉善目的很是和善,我小时候每次见我老远就亲切地叫我。
章叔的弟弟十四岁就跟同乡一起去了广州,并且一直在那边工厂上了十几年的班。直到前些年才回老家结婚生子,后来就呆在家里,偶尔出去帮人搞室内装修赚钱养家。
章叔比我爹小了十来岁,他大哥是我公的干儿子,因此他小时候没少跟着他的大哥来我家,跟着我爹玩,饿了在我家吃饭。他大哥我叫辉叔,因为家穷,小小年纪就出门去了省城打工,到了结婚的年纪,回来说下一门亲事,娶过了门。第二年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在媳妇刚满月几天,就把刚出生的孩子放在家里叫爷爷奶奶带着,自己带了媳妇又去了省城。
刚去了一年,就传来噩耗,说是在省城是在煤窑上班,却遇到煤窑塌方,辉叔没有跑得出来,被砸死在煤窑了。章叔急匆匆约了几个亲戚,赶去了省城出事的煤窑。到了地方以后就听说煤窑是两个老板合伙开的,一个老板刚刚出事就跑路了,另一个老板被堵在办公室没有跑得掉,但是听说老朋友跑了,急得跳了楼,当场摔死了。
章叔等了两天,没有见人来处理,最后政府出面,给了三万块钱丧葬费,就地火化了。章叔捧着大哥的骨灰,领着嫂子回了老家。
辉叔下葬过后,辉婶抱着辉叔的遗像痛哭一场,然后把孩子托付给公爹婆婆,毅然决然转身回了娘家。当年过完年的时候回来过一次,见了见孩子,又回去了,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辉婶。
第二年,章叔也结了婚,章婶是章叔的舅舅的女儿,两人是娃娃亲,从小青梅竹马倒也谈得来。再过一两年,章叔的女儿出生了,接着又生了一个儿子。
生活的琐碎是家庭矛盾的开始,章叔家一样是避免不了这样的矛盾。老两口几十年的生活一成不变,如今短短几年一下子多了一个章婶跟三个孩子,不可避免的磕磕碰碰引发了战争。
于是家分成了两部分,老两口带着辉叔的儿子去住了堂屋,章叔一家四口住了偏楼。辛辛苦苦几年之后把偏楼拆了,在原来的地基上建了一栋二层平房,一家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后来因为大公生了病,需要人照顾,辉叔的儿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开始读书了。刚开始的时候章叔只是时时过去帮帮忙,有什么做不了的活计就帮着做,渐渐的发现自己一己之力,实在无法完全顾及到两头。章叔无奈之下接纳了老两口,一家人再一次合在一起了。
然而从前存在的矛盾如今依旧存在,并没有经过分家在合家而有改变。于是争吵继续,战争继续。好歹熬到大公病好了,又一次分了家。
“蛮子,我没有文化,但我也晓得这样算是没孝心,周围的人都这么戳着脊梁说我。但是啊,蛮子,你二爷活着累啊。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我是有心无力啊。”
说到这里,章叔脸上的笑凝固了,眼睛里满是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