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琰一路过江赶车,马不停蹄。想起三年前来京师的时候,那一路旌旗飘飘,车轮辚辚,声势浩荡得直教路人个个顶礼膜拜。而如今,回途却成了尸骨累累,魄落成哀。父王母亲和邓妃三人之间的恩怨早已纠葛不清,欢与喜,愁与苦,一切都似命运的一场捉弄。落下帷幕,只令人嗟叹。
而罗娟,本该在田野间撒笑欢跑的女子,却因为自己折福殒了命。还有她的父母,和自己那不谙世音的孩儿,一条条人命,都是一笔笔血债,直教自己更痛恨自己。尚琰在溪边用手舀了水大口大口地喝着,看一眼那些马车上的棺木,脑子里思绪乱飞。他拿了些银子给二师兄,请他打点一路的吃喝用度。
二师兄当仁不让,大家也尽听他安排。他们带着棺木,投栈住店没人愿意接纳。二师兄便吩咐大家在路边大树下或草垛上胡乱将就,吃食也是派人去买些回来对付了事。
尚琰很是过意不去,可这些人却一点抱怨也没有,像是过惯了野地生活一般,很是自在。再多处了几天,尚琰又觉得他们像是军营出身,个个孔武有力,身板腿形很有质素。可是若想跟他们再多交流几句时,大家却又像刻意回避似得,不是点头微笑就是摇头略去,不与他多话。
尚琰也不再勉强,啃完手里的饼子,就着身边的草揩了揩手,找了片平坦草地,双腿盘膝静坐下来。遥望着落日余晖,念起心里的人,又忍不住泪眼婆娑。
他在囚牢里曾疯狂地想过杀掉牢管们逃越出来,再找到紫禁城的秘道,找到敏敏,带她一起远走高飞。可是每一步都不过只是念想,根本无法实施。你若安好,我便是晴天。可是敏敏,你是如何受了那么多苦难一心求死?倘若你死了,我也不要活着。敏敏,没有你的日子真是煎熬。
太阳一点一点往下沉去,红晖也越来越稀薄黯淡。想起敏敏那年一个人去西安,那一路的风餐露宿,一路的挫折辛苦。一个惨遭飞来横祸死里逃生的女子,一个芊芊娇弱孤苦伶仃的女子。她是如何走尽这三千里,却教自己笨得还与她怄气,竟教她难过?敏敏啊,原谅我,我竟是这般不懂你的苦,你的痛,只会教你失望。
可是敏敏,等我好吗?我既出了囚牢,我就再不要煎熬,再不要你难过。我一定要带你出来,离开这纷扰的世界,找一片净土,我们自由自在。尚琰想着想着,又热血沸腾了起来。只是去哪里好?如何带出敏敏?这不是儿戏,不是想象,他需要一个万全之策。尚琰看着天边,把心静下来,闭上眼,又沉入深深的思虑里。
快马加鞭,一行人终于赶着日子到达了西安。尚琰绕开城池,直接去了少陵塬。请了附近寺庙的僧侣,做了一场法事,将几具遗骸依次安葬了进去。再领大家进城,找了家上好的酒家入宿吃饭。歇上一天,再回京师。
尚琰想着回秦王府看看。二师兄怕他惹事误了行程,便着了两个人跟着他。尚琰也不计较,这就一起走了去。可若大的秦王府早已门户紧闭,上了封条。那大门上本是涂金的铜钉全都已锈迹斑驳,门角也一片一片剥落着铁皮。
而三丈之高的城墙上更是乱草丛生,爬满砖缝,尚琰徒手揪了几把。头顶几只乌鸦从墙内飞过,尚琰自嘲得笑了笑。走着毓敏走过的路,指尖划着她划过的地方,尚琰这才发现自己家的城墙他从来没有围着走过。那想见不能见的人,想进不能进的门,这一刻,他才深刻体会到毓敏当年初来西安困在这城墙之外的心境。
走到后门,忽然有人对他大喊一声:“世子殿下!”尚琰循声望去,那人已像只肥嘟嘟的鸭子“吧嗒吧嗒”地朝他飞奔了过来。
“石榴。”尚琰惊喜道。一眼也认出了来人,见石榴又比从前胖了,活脱脱真成了一只圆鼓鼓的大石榴,不由得笑了起来。
“六个月了。”石榴站定了脚,摸着肚子,喘着气笑道。
尚琰急忙收敛玩笑,又亲切地问候了一番。说自己如今也是一介布衣,和她一样,无需再称他“殿下”,又把自己出狱送灵柩回来的事略微说了说。石榴这也就指着沈二婆家,告诉他,她前年嫁给了二憨子。
相请不如偶遇,石榴热烈地把他们三人请去家里坐坐,又亲手给他们做了酿皮子。二憨子还是像以前一样怕见人,一来客就躲去了后院,看他的牲畜。沈二娘去年染了病已经过世了,不过衣钵也早传给了石榴。尚琰几人吃着她的酿皮子可就一个劲地夸赞起来。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位妇人,脸色灰暗,衣着朴素,手腕里挎着一篮子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蔬菜。尚琰见她有点像静月,不过却比静月年长很多。可石榴立即挽过她,笑着说:“可不就是静月?”
尚琰再细瞧,果真是!原来静月现在住在他们家,帮着石榴一起做酿皮子,拾掇家事,合着一起生计。这会大家互相见了,都很意外。
静月当年和娇艳一起嫁了九胜,两人先后生了孩子。可她生的是男儿,娇艳只是女儿。娇艳本就处处不容她,奈于孩子更是嫉恨在心。后来马德城出事,本要发配充军。是娇艳说动她父亲拿出银两打通了层层关系,才改贬去了大同镇。举家搬迁时,娇艳无论如何也不让带上静月,还栽赃她偷了首饰,用刀划伤了她的脸。
静月说着,把脸侧了过去。尚琰不自觉地看向她,见她眼角有条很长很深的刀疤,心头不由得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