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稍然来临了,戏班子这片地方被白天那一场大战,化为了焦土。连带着周边不少住户也跟着遭了殃,死伤不小。
很多人都搬离了,他们宁可睡在野外,也绝不在睡在这片不详的地方。
这个县城方才新兴,还没有大周派来的县官,正巧万剑门的仙师又有事回了宗门,于是那片不详之地就没人敢去处理。
今夜成了很多人的不眠之夜,酒肆茶馆灯火通明,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庆贺着仙师斩妖除魔。
一些无知的愚民,兴高采烈地说着自己在那场大战中的所见所闻,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就像他们亲自参加了那场大战一般。
有人说,看到了仙师降下九天雷霆,将妖魔轰得粉碎。
有人说,看到了一剑贯日,强大的剑气开天辟地,将鬼怪劈成两半。
还有人说,看到了上古魔神,三头六臂刀枪不入,脚踏大地,头顶青天。
很多人说了很多东西,可就是没人说那些在这场大战中无辜死去的人,因为他们早已被归如了诸如妖魔鬼怪之类,死了也是早该如此。
或许有人会问:“真是早该如此吗?”
却总有人会反问道:“仙师会错吗?”
仙师会错吗?
这个反问让人无法回答,身为普通人的他们又怎么知道仙师会不会错呢,也无法指认仙师的错,所以仙师就成为了“不会有错”这几个字的金牌代表。
没有人知道,在灯火照耀不到的那片废墟之中,一块石板微微掀起,一双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辰一般的眸子,在缝隙里忽闪了几下。待确认周围没人之后,石板悄然掀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其中爬了出来。
曾经熟悉的院子,化作了满地的破砖碎瓦,一缕缕青烟自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盖着一层薄薄的雪的木头上升起。在远处灯光的余光中,就像张牙舞爪的扭曲的魂魄。
阿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一张小脸上带着可怜兮兮的惶然,看着就让人心疼。
一具尸体就躺在地道入口旁边,那人还穿着一身书生打扮的戏服,一张英俊的脸上轻轻涂了一层胭脂,若是平常有人见了保管会赞一声,好个粉面书生!
然而现在粉面书生再也没有机会被人们称赞了,他的胸口上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冰雪覆盖之下,还可以看到红得发黑的凝固血液。他的一双眼睛早已没了唱戏时的风情万种,泛着灰色无神的看着天空。
阿丑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他没有哭,他还记得师傅把他塞进地道口时说的话。
他说:“从今以后你就唯一一个阿丑了,所以你要勇敢,可不能再哭了!”
阿丑还记得师傅说话时候的神态,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尽力堆起笑容,尽管很难看,尽管看不出笑容,尽管让人看到了他那张嘴里没有一颗牙齿。阿丑还是觉得心里发酸,他嘴角微瘪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终究忍住了眼泪。
他跺了跺脚,转身又在周围的废墟里寻找起来。
很快他就找到了几乎被斩成两半的和尚,稀里哗啦肠子鲜血一大滩的场面并没能吓倒他,他费力的将和尚一截一截的搬到书生的旁边,又将那些被冰冻住不小心扯断的肠子一一收捡到和尚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和尚拼凑完整后,他又陆续找到了青衣和白衣女子。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就像只辛勤的土拨鼠,将这片废墟翻了个遍。他看到了很多惨死于这场灾难的普通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可是就是没有他师傅。
这或许算一个好消息!
师傅可能还活着,也可能死去了,死在他找不到的地方,尸体都没人收敛。
想着师傅可能的遭遇,正啃着在废墟中找到的冷馒头的阿丑,那含满那硬邦邦如同冰块一样的馒头的小嘴巴,又瘪起来。
他看着静静躺在他身侧的四人,眼泪终究是没忍住,清澈的眼泪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
他将头埋在双腿之间,发出野猫凄鸣般的呜咽。
良久,他抬起头看向前方,驼背老头的身影仿佛出现在他的眼前。
“记住这光明吧,以后你将只能生存于黑暗!”他的声音带着怅然,有着惋惜以及怜惜。
阿丑将嘴里含着的,混着泪水的咸味已经变得柔软的馒头咽下去,一如之前的道:“师傅,阿丑不懂!”泪水似磅礴大雨,串着线一样砸进尘土里。
当时驼背老头摸着他的头回答道:“你会懂的!”
当时的不懂,在此时的环境中已经懂了,然而现在的不懂,又该在怎样的环境中去懂得?
师傅没有回答他,那驼背苍老的身影消散在了渐渐升起的光明中。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他的泪在驼背身影消散的那一刻就停了,就像来时那样不由自主。
脸上泪痕冰冰的,让阿丑又想起了驼背老头的那句话。
“阿丑以后不会再哭了!”
可怜兮兮的话语,没有半点保证的味道,反而像是做错了事被大人发现的小孩,低着头,背着手,用一只脚尖在地面磨蹭着的认错。
又稍坐了片刻,这片曾熟悉的地方,有太多他不舍的事物,现在又将埋葬很多人。
用厚厚的干柴将四人覆盖住,又从废墟里摸出一个火折子,火折子擦亮的微微光芒,将他稚嫩的脸庞照耀出来。他悲伤的看着挨个躺着的四人,想着从前的事情,清澈得又如山泉水的眸子里,流出了浓郁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