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十六年春, 京城末冬的雪还未消融, 便是连日的瓢泼大雨。
突如其来的异常天气, 似乎暗示着大周的这一年并不太平。
晋阳王回京这四年里, 西北起初还算安静, 渐渐的便肆无忌惮起来,频繁挑衅, 直到大元十五年冬终于挑起战火。
这一打就打到了大元十六年。
可是当今圣上却一直不肯拨晋阳王回西北。
京城的这场雨下倒了京中大半的人。
见京中寒症蔓延的局势愈发严峻, 圣上恐春日宜发时疫, 命太医院拟了药方在大周各大医馆里预备着。
晋阳王看着情形实在是不妥,换了衣袍打着里来。
宋默已经七岁了, 趴在窗户边望着着瓢泼大雨,看着雨水啪啪落在地面上像蒙着白色热气。
春夜喜雨, 她看着这雨倒是一点都不高兴。
扭头准备唤弦芳摆棋,却看到晋阳王打着雨伞而来。
他依旧是一身银线暗绣豺纹图案的黑衣, 刀刻似的长眉微微的压着, 如翅羽般睫毛下的双眼深邃而令人不敢直视。
宋默静静的看着他, 看着他走在雨中,便是这么大的雨都像是避着他, 不敢落在他身上似的。
宋默呆呆的想,要是晋阳王不是自己的爹爹该多好。
她被自己这个古怪的想法唬了一跳, 迅速的摇了摇头。
晋阳王已经进到了屋里,身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气。
京中的四年, 让他被西北黄沙磨洗的小麦色的肌肤已经养回了暖白。
他白皙的脖颈上还挂着雨滴。
鬓角上的雨滴顺着下颚滑下, 滚到喉结, 画出一条透明的线,亮亮勾着微微鼓起的青色血管像是某种撩拨的暗号。
小丫头弦芳也长成大丫头了,看了这样子一张脸红的滴血深深的埋着头将绞好的热毛巾双手奉上。
“爹爹。”宋默甜甜的唤了一声,眉眼长开些许,一双眼顾盼生辉,只一笑。
晋阳王已经许了。
从大元十五年西北边境之战开始,晋阳王就没有一天能够睡好,没有一天不想回去。
但是却又放不下宋默。
“弦芳。”晋阳王落了坐,宋默随后坐下,两个人面对着面,晋阳王惯了弦芳备酒。
晋阳王喝酒。
妈妈备了酒与菜肴,晋阳王将手一挥,只留了酒,菜与酒杯都不要。
宋默隐隐觉得不对,歪着头探究的看着晋阳王。
晋阳王却是一笑,又柔又美,轻言道:“你放心,我不过是借酒壮胆同你说几句话。”
“想我晋阳王也有借酒壮胆的这么一天。”晋阳王又是一笑。
宋默感觉自己的心骤停了一拍,又猛烈的跳了起来。
爹爹会说什么?
她有些兴奋期待,又有些惶恐慌乱的猜想着。
晋阳王自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口,定定的看着宋默。
宋默也看着他。
他的目光渐渐坚定而冷冽起来,像是个陌生人。
“丫头,明天一早你舅舅顾一章接你回你外祖母家。”
“…什么?!”宋默的双耳仿佛不能闻声了。
“丫头,爹爹不是不要你了。西北战乱爹爹必须要回去,留你一人在京中我实在是不放心,你暂且回岭南,我回来便去接你,你放心,爹爹一定会去的。”
“爹爹,可是我不想走,宋默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宋默眼巴巴的看着晋阳王,她只想留下来。
“不行。”
“为什么,爹爹你要把我送出京,皇爷爷知道吗,你这样做皇爷爷是不会允许的,毕竟我也是皇室…”宋默的声音低了下去,她不想走,又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得搬了皇爷爷出来。
“圣上不知道,但是你必须走。”晋阳王按了按眉心,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京中的时疫越发严重,只能将你把你送的远远的,我才能安心去西北。”
“时疫?”
“嗯,说是时疫,实际上是天花,只是若是让平民百姓知道,必然引起恐慌,所以只能称是时疫。”
“所以你必须走,只有你没事,爹爹才能放心。”
“…好。”宋默绞着帕子咬了咬牙下了决心答应了,看着晋阳王道:“那爹爹在西北也要好好的,这样宋默才能放心。”
宋默吩咐了丫头们收拾了包裹里忙碌一片,晋阳王悄悄的走了。
宋默看着他消失在雨中的背影,觉得胸口压着块石头,她想明天爹爹应该是不会来送自己了。
多情自古伤离别,不是秋日,宋默的心里却比秋日还要萧瑟。
她站在晋阳王府门口,看着这座府邸,心里是说不出的苦闷与担忧。
爹爹,他终究是没有来送自己。
爹爹他说过,他从来不送人离去,因为他觉得,要是去送了总觉得像是不会再见似的。
所以他从来不送。
她转身登上了马车,心如刀割。
车轴桀桀做响,一圈又一圈,马上就要驶出视线所能看到晋阳王府的范围了。
宋默坐稳在马车里,不敢再回头看。
弦芳却暗自掀了帘子,唤了一声:“郡主!”
宋默顺着弦芳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晋阳王府的门口只站着一个模糊的黑色衣衫的人影。
那人看着车马,一动不动。
宋默又想起了晋阳王那双深邃的不可探究的眼睛和那双抿的极薄唇。
心里像是绽开了一朵花。
“爹爹,是你把我送走的。”
“所以,下次宋默回来就不叫你爹爹了。”
宋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