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一怔,登时心头滋味难辨。
出身军旅世家,三代为帝国尽忠,深深知道君臣王权的迫不得已。
当年商君变法,秦国从此踏上了东出的道路。然而秦国最该感谢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车裂、灭族。
帝王的身边,是众人最向往的位置,却也是最危险的深渊,如履薄冰。
就连他的父亲和祖父,在奏对帝王时也会小心翼翼。他此刻羡慕盖聂,却又忌惮盖聂。
“蒙毅,你做何想?”帝王侧头问道。
蒙毅略作沉吟,回道:“臣以为,盖聂首重‘侠’字,他当得起天下第一剑客。然,游侠多半迂腐,不知家国天下大局为重的道理,恐怕也只能做个江湖剑客了。”
帝王回首北望:“盖聂入宫时未及弱冠之年,已是木讷寡言的做派,行事一板一眼,不与任何人合作联手。昔日观他剑术,寡人曾经好奇为何一个呆板之人剑术如此精妙多变,他在秦宫十载,寡人却未曾破他套路半分。如今想来,忽然有些明悟。”
蒙毅:“陛下指的是?”
嬴政道:“盖聂并非迂腐,他,只是心智已坚,无可回转。”
蒙毅从帝王的语气中,并没有听到多少愤恨失望,反倒有些欣赏的意味。只是蒙毅是臣,对于这个威胁道帝国安危的人,他一贯会从帝王安危的立场评论:“陛下,若是如此,此人危险。城门封闭也久矣,臣立刻加派人手搜捕,不能让他阻碍帝国法令才好。”
嬴政却是沉默许久,缓缓道:“你们抓不住他,无需多此一举。他的结局,在他离开咸阳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
帝王望向北方。
使民不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盖聂,你的梦,寡人懂。
而六国人却不懂。
六国之人不懂朕大兴兵戈是为了天下归一的永休征战、他们不明白朕穷尽举国之力修筑长城直道是为了永拒匈奴不扰我边陲子民,他们不明白朕废除六国文书是为了从此北至九原南到南越的子民都能异口同声,他们不懂朕废诸侯废分封是为了从此族群不再裂土内讧。
他们只道朕赭衣塞路、杀人苛刑、烧典籍、筑宫室、修长城绝龙脉、筑驰道毁良田,他们——目光短浅如斯,还在做着六国重分天下的美梦。
不评大政,只攻私德。
这就是六国之人。
帝王垂暮看向远出烟雨笼罩着的连绵宫阙,沉声道:“蒙毅。”
“臣在。”
“陪寡人一道,再去观一回清夫人献上的百川海河图吧。”
天色渐渐亮了,淅淅沥沥的雨让整个咸阳的街道湿滑如泼油。
盖聂身形在雨中不动,似乎已经融进了雨幕之中。
天将明的时候,秦军已经开始押解着术士和咸阳宫里的博士儒生们往刑场而去,沿途宣读罪状,警示百姓。
张良撑着伞,站在廊下。院子里有一篷竹,在雨中洗得油油发亮。他感受到了盖聂此刻的情绪有些有别于寻常行动之前。
他抬起头,意有所指:“下雨了,不知此行会不会更加困难。”
盖聂望着远处的城郭轮廓,他曾经听说,昔日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的时候,也是连日大雨。四十五万赵军和上党的百姓,一夕之间身首异处,他们的尸骨填满了低洼的山谷。甚至没有得到一捧薄土当被。
刑场在郊外,巨大的土坑已经准备好。
四百多被押解的术士与咸阳宫学馆博士已经在巨坑周围被押着跪下,他们背后是三百秦军。
张良忧心忡忡,因为时间紧迫,他们能召集的志士不过百人,这已经是启用了墨家在咸阳布设的所有钉子。不提罗网潜伏的伏哨,光是以这样几十人对抗秦军三百兵力,多少有些担忧。抗秦主力被王翦和罗网绊在东郡不得脱身,这正是帝国早早布下的局。昔日兵家孙膑以围魏救赵之法伏击庞涓,此时此刻,他们可能扮演的正是正要被秦军伏击的魏军。
高渐离仗剑而出:“我与大家并肩作战。”
庖丁面露担忧:“可你的内伤还没全好。”
高渐离道:“无妨,我足可以自保,能多杀一秦军便能令你们多救一个人。”
庖丁看看张良,最后把目光投向盖聂。
盖聂站起身来,他的目光看向张良。见他微微颔首,才转向高渐离道:“如此,大家要万事小心。罗网的伏哨势必埋伏周围。”
张良环顾四周,此刻正是众人需要鼓舞的时刻,他道:“据我估计,那刑场守兵理应数百至多不过千人,我们冲杀进去,只为救人,有百人精锐也就够了。大家看这样可好,待会儿由在下带着墨家兄弟冲锋,高先生与庖丁及各大门派的义士居中,其余人等负责救人,盖先生殿后,接应被救出的儒生与术士。”
众人听了都绝合理,冲杀、压阵、救人、殿后各司其职。
但一向少言的盖聂却道:“子房先生,压阵殿后者干系重大,需随机应变纵观全局。论调兵遣将,恐怕这里无人及得上你。”
张良一怔:“盖先生的意思是?”
盖聂持剑在手,他的背影挺拔如同参天巨木,无可撼动。
他缓缓道:“论破阵突围,可由盖某先去,殿后与负责营救儒家弟子的大任,恐怕子房先生更加合适。”
众人听到这里,心头皆是难以难说的一松。众人不说,但谁都知道,若有盖聂先行,此次营救的成功几率必定大增。
天下第一剑客素来寡言,极少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