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喝了一碗鱼汤之后,寒浞已经好几日没瞧见她。她贴身伺候的侍女只说她每日里大半日在旋娟提嫫那里,屏退了伺候的人,并不晓得她们在里面做什么。
而这几日,他案上堆着的书简越来越高,除了自夏寒送过来的,还有来自东夷、流沙、蹯木甚至三山九部里并不出名的小部落。各方势力看似杂乱无序,时而犬牙交错时而若即若离,他却觉得其实那中间有什么正稳稳地将一切盘于指间……
思量间,案上熏炉腾起的笔直烟气微微晃动了一下,有人自外头入来,屏息敛气地呈上新至的书简就欲退出。
寒浞抬眼,是一名小史官。应是朝中某位大臣举荐,年纪不大却聪慧机敏,有过目不忘之能。此番带了出来,也是有心历练他一番。此刻那小史官正垂首缓缓退出门去,神情间有些局促古怪,额上微微的汗意。
“听闻小史官近日颇忙碌……”寒浞忽然出声道,惊得那小史官脚下一滑身子晃了晃险些没站住。
“下官庸碌,不能替左司马分担,罪该万死……”小史官将脑袋压得更低。
“庸碌?”寒浞将手中的书简放下,“这几日你似乎时常候在纯狐姑娘屋外,少则一炷香,多则一两个时辰。小史官颇为辛劳……”
眼见着那小史官俊朗的脸瞬时涨红了,额上的汗就要滚落下来,垂着的手也微微颤着,“回左司马,是纯狐姑娘召……召下官过去……去……”他一时急得口齿都不利索了。
寒浞将手中刚端起的茶盏放下,这一下放得有些重,那小史官一个哆嗦,“纯狐姑娘对九州的事甚是感兴趣,才召我过去问问……”
“哦?你可都说清楚了?”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纯狐姑娘兰心蕙质,一点就通透,昨日已说至东夷之乱北狄纷争……”那小史官连额上的汗都不敢抹去。
门外有脚步声,在外头踌躇了一阵又小心翼翼地停下。
“何事?”寒浞扬声道。
外头那人扑通跪倒,急忙回道:“纯狐姑娘在寻小史官,奴听说小史官往这边来了,就过来瞧瞧。惊扰了左司马,奴该死……”
纯狐将手边那张标注的密密麻麻的山河图放下,听了这几日,也只听出个大概。天下之势如此错综复杂是她始料未及的,虽然那小史官已是十分尽力地在梳理,令她听起来没那么困扰……今日需将涂山氏再问问清楚……
听见外头脚步声停在窗外,她忙道:“近日诸多叨扰,有劳小史官了……”
那人未应声却挑帘入来,纯狐讶然抬头,见寒浞手中托着个匣子走到面前。
她慌忙起身,“怎的是你……你的伤……”
寒浞瞧她形容间似是清瘦了不少,“大好了,倒是你,近日仿佛清减了。”
她微窘,“我本无事,听些故事怎会清减……”
“那小史官说得可清楚?”
“嗯,原本除了编驹山,我只略略知道些八门九州的事。经他这几日娓娓说来,这才晓得这天下竟是如此模样。便是听了这几日,我自己也没完全领会了……”她有些赧赧道。
“我一直在这里,问我便好了,我该是会比那小史官说得清楚些。”寒浞瞧着她一颦一笑间皎若秋月却不自知,心中一荡。
稳了稳他才又道:“此物,想必你会喜欢。”他将手中的匣子递与她。
甫一打开,她的脸色遽变,里头是一串珠串,便是在白日里也散发着难掩的光彩。她颤抖着将衣袖拨开少许,里头滑出一串同样的珠串。
“你从何处所得……”她紧盯着那珠串,心里其实已猜到答案。
“涂山。”他答,“这玉珠浑然天成,并未经过打磨,自涂山的山泉口而出,可于暗处生辉。如此大小相仿成色上乘的,也只有涂山王室才有。”
纯狐忽然就开始流泪,她也不清楚是为了什么,然而身体里陌生的情感正将自己一点点拖入回忆的深渊里。她听见有人在耳边爱怜地低语,有人将珠串绕在她的腕间,有人絮絮叮咛将她搂在怀中……
而那其间,还有一些面孔,一些与这里十分不同的场景……有人在耳边唤她小苓,喂她吃枣泥糕......那说话的人怎么好像是蓠艾?
看着她的忽然失控和错乱,寒浞上前将她扶住,“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此一趟去夏寒,前途凶险,你可是真的想好了。眼下我尚有法子将你远远送走,一旦船靠上夏寒的渡口,想要再脱身,就十分的不易了。”
“若换做是你,你又可会抽身而去,弃族人不顾,只图自身无忧?”她已不再落泪,静静望着他。
寒浞几不可查的一叹,“你可知你以幽都之女的身份赴夏寒,是……”
“侍奉夏寒国君,我知道。”她打断他,“这是唯一最直接的方式可以查清真相,将我的族人救出。”
“我虽奉旨送你入王宫,但将你换作她人并不困难。至于押在宫中你的兄长,也可徐徐图之……”
她将那珠串紧紧握在手中,“我自己去,也只能我自己去,我可以。”
那珠串被她套在她的手腕上,她忽然展颜而笑,“给你看样东西,我准备了好些天了。”
寒浞尚未转过神,她已经拉了他的手往外头快步走去。
她的手纤柔若无骨,玉脂般白皙。寒浞被她拉着,脚下竟有些乱。
二人到了船板之上,四周为了遮挡日头,皆垂了浅青色的夏帐,一幅幅在河风里摇摇曳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