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一溜小跑出了弇山堂,徐阶乘坐的腰轿已然晃晃悠悠到了堂前。王世贞躬身而立,待轿子落地,抢先一步掀开了轿帘,徐阶下了轿,先向王世贞拱手道:“元美,冒昧叨扰了!”
“喔呀,存翁,你老怎么突然屈驾光临?”王世贞边施礼,眼角的余光不时在徐阶的脸上扫过,试图从他的神态中捕捉到此行的用意。
徐阶苍老了许多,双目深陷,但依然挂着惯常的微笑:“元美迩来如何?”
“晨起承初阳听醒鸟,晩宿弄夕照听倦鸟。”王世贞答,“或蹑短屐,或呼小舟。相知过从,不迓不送,诗酒相娱。”
“元美,大作进展如何?”徐阶又问,指了知身后仆从所扛书袋说,“元美,这都是老夫当年在内阁时,加意留存的文牍副本,供元美修史参阅。”
“喔呀,存翁,学生感激不尽,感激不尽!”王世贞欣喜地连连作揖拜谢。他正私下写一本名为《嘉靖以来首相传》的史书,此前曾向徐阶当面讨教,得到不少启发,今日又见徐阶带来了许多中枢故牍,自是喜出望外。
“元美,”徐阶亲热地唤着王世贞的字,边在王世贞的引导下走,边道,“《嘉靖以来首相传》的书名,老夫思维再三,还是改一改为好。太祖皇帝罢丞相,祖训煌煌,不得复设。内阁首臣固然已然首相之任,朝野倶以首相称之,这是事实;但煌煌大著,惊艳当世,垂之久远,还是回避‘相’字为好,以免小人拿它做文章。”
“喔呀!存翁所虑周详,那么敢问存翁,改为何称呼为好?”王世贞深深一揖,以讨教的口吻道,“首席大学士?阁揆?首揆?”
“呵呵,倶无不可。”徐阶捻须道,“老夫记得,先帝有次在一个御札中,对内阁首臣曾用了‘元辅’这个称呼,这是君父称臣子的,自不能套用,然这个‘辅’字,却是要害所在。似可用‘首辅’替换首相,书名不妨易为《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
“首辅?”王世贞低声重复了一句,“这个叫法,首相本人谦抑自称可也,若外人称其为首辅,未免……”
“呵呵,元美,历朝历代的宰相,都是辅佐君王的,首相皆可称首辅。”徐阶道,“是以用此称,可示独尊君父,断不会惹祸。”
“多谢存翁指教!多谢存翁指教!”王世贞感激地说。
说着,两人进,楼下有间雅室,只放了一张书案,两把座椅,一个茶几。侍从看茶,王世贞又吩咐整备酒席,这才问:“存翁不辞劳苦,枉顾敝宅,不知有何见教。”
“呵呵,特为元美送故牍而来。”徐阶笑道。
“存翁不惟耳提面命,且以石室金匮之藏为助,学生何其幸也!”王世贞感激地说。但他并不相信年近七旬的徐阶会是专门为他送故牍的,局促地搓着手,不时“嘿嘿”一笑。
“呵呵,以元美的名望,《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一旦问世,必轰动海内,洛阳纸贵。”徐阶道,“我辈忝列首揆者,诸如杨新都、夏贵溪、严分宜、李兴化,历史面目如何,端赖元美如椽之笔咯!元美要秉笔直书啊!”
“同时代人修史,若说客观公正,也不敢这么说。”王世贞回应道,“不过学生致力于客观公正,是毋庸置疑的。”
“呵呵,”徐阶一笑,“比如老夫,就远不如人家高新郑能干!你看,先帝圣旨明禁与北虏开马市,高新郑力排众议,非与北虏封贡互市不可!”他突然叹息一声,“杨继盛是白死了,你们王家的苦难,也白受了!”
这是王世贞心头的伤疤。杨继盛是王世贞的同年、好友,世人皆云,杨继盛因反对开马市而被贬,又因弹劾严嵩、触怒先帝论死。王世贞为杨继盛鸣不平,为其经纪丧事,得罪了严嵩,受到报复,最终导致担任蓟辽总督的父亲被杀。徐阶突然提到这件事,而且与高拱力持与北虏封贡互市联系在一起,让王世贞对高拱的仇恨,又增添了一层。他沉吟不语,似乎又陷入了巨大的悲愤中。
“元美,闻得去岁你的辞呈发交吏部,高新郑有言,‘吾甫出,彼即辞,何意?卧而待迁乎?’遂格而不行。”徐阶捋着胡须道,“看来高新郑对元美抱有偏见啊!”呷了口茶,轻轻叹了口气,又道,“老夫闻得,前时大计,有留都科道承中枢之望论劾元美,竟有元美守制期间,‘吴姬越女之艳充斥户内,昆山弋阳之调错杂庭中’之语,用心甚是毒辣!”
王世贞从徐阶的一番话里,听出两条有价值的线索:一是他当年不愿到山西赴任,呈请辞职,高拱不惟不准,还出言相讥;二是前些日子留都言官弹劾他,乃是高拱指授。王世贞对徐阶的话一向深信不疑,听完这番话,他沉默良久,方咬牙切齿地说:“学生一定把高新郑刚愎自用、睚眦必报的嘴脸,原原本本描述出来,让后世子孙,都知道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位横暴偏狭之徒!”
“喔呀,元美,不可如此说!”徐阶嗔怪道,“高新郑刻苦学问,通经义,为文深重有气力;为人有才气,英锐勃发,议论风起,也是难得的干才嘛!”
王世贞只是笑了笑,暗自思忖:徐阶此来,难道就是关心《首相传》里怎么写他和高拱?
侍从进来请移步忰世贞已然微醺,可还是陪徐阶小酌。酒过三巡,徐阶问:“元美可曾听说江南又易巡抚之事?”见王世贞点头,徐阶长叹一声,道,“新抚陈道基,比起海瑞来,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