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城十字大街,由南向北,十余顶大轿赫赫煊煊向知府衙门而来。前有哨弁、差役鸣锣开道,其后紧跟着的,是手举“肃静”、“回避”牌子的兵丁,两扇牌子的中间,有一个高高的旗杆,飘下来一幅锦缎制成的条幅,上写“都察院佥都御史提督军务巡抚应天等十府陈”十九个墨字。条幅后就是陈道基的的六抬大轿,驻节松江的苏松常兵备道,府、县官员等的轿子依序紧随,仪仗威武,城里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瞻,议论纷纷。
“喔呀,是抚台大老爷来了!”有人指着条幅,大声说。
“这怎么回事?海青天可是严禁接送迎往的,朱抚台时也照着做的,这场面,有两年不见了呢!”有人接言道。
“做官的,谁不喜欢排场?”有人撇嘴说。
坐在轿中的陈道基,虽则没有听到百姓的议论,却也五味杂陈,惴惴不安。
两个多月前,陈道基在弇山园午夜惊魂,狼狈而回。他没有料到在有天下第一私家园林之称的弇山园里,竟然发生那样的一幕,心中虽有疑窦,却也不敢相信,堂堂文坛盟主王世贞,会设圈套陷害他,只怪自己忽略了江南文人越礼任诞、蔑视权威的习性,跌进了争风吃醋的桃色陷进。回到巡抚衙门,一直提心吊胆,生恐张献翼、梁辰鱼故意张扬出去,为官嫖妓的罪名,足以使他名誉扫地。过了些日子,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陈道基稍稍松了口气,遂下了札谕,要巡视松江府。
松江知府接到札谕,忙与兵备道相商。海瑞曾有官员出行不得接送迎往的禁令,朱大器继任后,也是照此做的,而陈道基的札谕只说巡视松江,一切从简,却并未重申禁止出迎。官员们都明白,上官札谕里的所谓一切从简云云,多半是口是心非的漂亮话而已,做不得真的。这样揣度着,方有了今日的煊赫场面。
陈道基对属官出迎,既不责备,也未有欣喜之情,而是一脸麻木状。到得知府衙门,松江府大小官员行参谒礼,陈道基也面无表情地端坐接受。待参礼毕,已耗去半个多时辰,知府问:“抚台老大人有何训示?”
“差人拿本院的拜帖去徐府,本院要拜谒存翁。”陈道基一脸抑郁地说。
知府以为抚台是来察看清丈田亩、推行条鞭法情形的,做了精心准备,抚台却只字未提,他已感不解,又听他说要谒见徐阶,这才明白,抚台此行必是专为谒见徐阶而来,并不关心政务,绷紧的神经方松弛下来。
不到半个时辰,徐阶差管家徐五来请。知府陪同陈道基,在大批侍从的护卫下徒步前往徐府。远远望去,徐府首门人头攒动,大呼小叫声不绝于耳。
“抚台大老爷,那些都是想讹诈徐府的刁民!”徐五陪笑道。
陈道基默然,看了知府一眼。
“呵呵,江南讼风甚盛。”知府附和了一句。他听说陈道基与徐阶有旧怨,是替高拱来报复徐阶的,便故意未下令清场,时下见陈道基只是沉着脸并不说话,只好命侍从清道,簇拥着他进门。
突然,一个中年人猛地扑了过来,大声喊道:“抚台大人,为学生做主啊!”
侍从忙不迭将他按倒在地,陈道基茫然地看着,微微摇了摇头。
“你是何人?”知府问。
“学生姓顾名绍,顾紹是也!”被压倒在地的顾紹大声道,“徐府诈骗颜料银…”
话未说完,徐五就大声道:“此乃刁民,总想讹诈徐府,最是无赖!”
陈道基无心听诉,顾自向前走去。刚走几步,一个中年人又大叫起来:“抚台大老爷,给草民做主啊,徐家仗势欺人,松江暗无天日,百姓怨气冲天!”
哨弁、差役冲过去,也把他按倒在地。
“什么人?”陈道基问。
“抚台大老爷,那人叫沈元亨,本是徐府的账房先生,因贪污银子被赶出去了,故而怀恨在心。”徐五答。
陈道基默然无语,被簇拥着进了徐府首门。
“喔呀,抚台老大人!”徐阶在首门内拱手相迎,“多谢抚台老大人来看顾老夫!”
“存翁安泰!”陈道基一揖道。
“忍辱含垢苟活罢了!”徐阶凄凄哀哀,举袖在脸上擦拭了一把道,回手拉住陈道基的袍袖,边往佛堂走,边叫着陈道基的字问,“以忠,到得江南,都去过哪里?弇山园去过了吗?”不待陈道基回应,笑道,“呵呵,弇山园可是文人骚客的地盘,去了,要当心!”
陈道基脸“唰”地红了,楞怔了一下,仿佛一个窃贼,刚伸手去偷,被人当场捉住,既悔又惧,浑身冒汗。他又暗自佩服徐阶的虚伪,那天夜里张献翼大闹时,此公明明在场,此时却说这等话!
徐阶拉了陈道基一把,道:“老夫当国时,误听小人之言,委屈以忠了;以忠不以为意,一到江南就来看顾老夫,真令老夫感动啊!”
“哦哦,岂敢!岂敢!”陈道基尚未缓过神来,懵懵懂懂支应了一句。对徐阶,陈道基确曾心怀怨恨,也风闻此番命他巡抚江南,乃高拱修旧怨之举,既能报被徐阶排挤贬谪之仇,又能讨好当国者,焉能不动心?况且,就连曾蒙徐阶大恩的海瑞,也愤而出手惩治徐阶家族,可见这徐家所作所为委实过分,像海瑞那样惩治徐阶家族,当是民心所向。一石三鸟,何乐不为?可是,弇山园之夜,使得陈道基不得不改变思路。徐阶虽则下野三年,但他毕竟在内阁长达十五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