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王元宾转述的顾绍供词,一遍又一遍在耳边重复着。他又想起复出回京后赵贞吉的一席话,想到房尧第转述的邵方的预测……他披衣下床,在室内徘徊,自言自语着:“叔大别吾三载,乃不能进德,遂成斯人乎?”说完,又摇头,黑暗中,当年那个跟在他身边,以渴盼、敬仰的眼神向他孜孜求教的年青人的形象,蓦地浮现在眼前。
窗外刮起了大风,“呜呜”的叫声令人悚然,何处未关严实的门窗不时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搅得人心烦意乱。
“不去想这些了!”高拱边摇头边自语道,又顾自一笑,“世间诸多事,不去想,也就等于没有吧!”
次日一早,高拱在文渊阁前下了轿,影影绰绰,就看见张居正在前面徘徊着,远远地迎了过来,拱手道:“玄翁,睡得可好?昨夜的风好大啊,吵得人不得安眠!”
“叔大有心事?”高拱故意说,“睡不好觉啦?”
“是有件烦心事。”张居正蹙眉道。
高拱思忖片刻,决计把话挑明,免得憋在心里难受,也有失知己之道;但他又恐冒然说出,伤了张居正的自尊,遂以打诳语的口吻道:“叔大,造物主偏心得狠呐!”
“呵呵,何事触发玄翁感慨?”张居正笑问。
高拱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你看啊,你张叔大一人就得了六个儿子,而我却一个也没有嘛!”
“哦,玄翁是指这个!”张居正一笑,“玄翁有所不知啊,多子多费,弟甚为衣食忧!”
“哈,不会吧?”高拱仰脸一笑,“你徐老师最近不是给你馈送了不少吗?哪里还要为衣食忧!嗯?”
张居正脸上的笑容遽然间僵住了,楞了片刻,突然举起右掌,肃然道:“居正敢对天发誓!”他停顿了一下,“若我张居正,受了徐华亭的贿,让六个儿子,一天内死光!”
“咳!叔大你这是何必!”高拱摆手道,“昨日巡城御史拿到几个松江人,言有其事,我随便这么和你通通气儿罢了!”
张居正脸色苍白,喘着粗气,神情局促,不发一语。
“叔大,你适才说有件烦心事,何事?”高拱问。
“哦哦……”张居正如梦方醒似的,“时辰已到,该开议了,择机再说吧!”言毕,抱拳施礼,慌慌张张转身进了阁门。
“叔大惶甚,是不是不该说破?”高拱自言自语了一句。
一上午,张居正都低头不语,似在回避高拱的目光。
“叔大,来来来,我有事要说。”阁议甫散,未走出中堂,高拱就叫住张居正,带他进了自己的朝房,三言两语把拿获徐五、顾绍之事略述几句,解慰道,“叔大不必介怀,无非是小人告讦,我是不信的,已嘱巡城御史,执顾绍付法司解回;至于徐五供词,我已嘱王元宾不得词涉叔大,你尽可放心!”
张居正拱手至额,道:“毕竟是玄翁光明!”
“你不是有烦心事吗?说吧!”高拱以关切的语气说。
“呃嗯嗯,这个……”张居正支吾着,镇静片刻,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玄翁,蔡国熙到松江,即下令追逮存翁的三位公子。时下道路传闻,倶言此举不是玄翁指授,就是有司承望,报复存翁。此事,不惟存翁苦辛,恐对玄翁声名也不利。是以居正敢请玄翁出面解之。”
高拱仰面沉思着。
“玄翁,居正亦知徐甚可恶!”张居正解释说,“徐家在苏松也委实过分!”他叹息一声,“然则,存翁乃居正馆师,去国时又当众将家事托付于居正,道义所及,居正终归不便置若罔闻。”
“叔大的难处,我体谅。”高拱道,“时下国事刚有起色,我也不想让这种事干扰大局。”他倾身向着张居正,“徐家三位公子都是荫官,不比小民,兵备即使拘逮,也要巡按御史勘问,上月巡按赴任时,我即面嘱,对徐府事当予宽假,我再给他修书解之,叔大以为如何?”说着,展纸提笔,略加思索,写成一函,向前推了推,“叔大,请一阅。”
张居正把纸笺倒过来,低头阅看:
存翁三子,仆已奉托宽假。近乃闻兵道拘提三人,皆已入官,甚为恻然。仆素性质直,语悉由衷,固非内藏怨而外为门面之辞者也。观昨顾绍在京搬弄是非,已执送法司发遣去讫,则仆之本情可见也。兹特略便布意,必望执事作一宽处,稍存体面,勿使存翁垂老受辱苦辛,乃仆至愿也。千万千万!
“玄翁光明正大,宅心平恕,居正越发仰佩!”张居正以赞叹的语气道。
话是这么说,可张居正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颜面,是他最看重的。他衣着一向考究,甚或常常还要涂些香料,总以俊朗儒雅,文质彬彬示人,要的就是颜面。如今被人攥住把柄,仿佛白雪融化,洁白掩盖下的污浊遽然坦露于外,掩饰已然来不及了,情何以堪?他感到,这一天,是他自入仕以来最难熬的一天。
“游七——”一进家门,张居正神情抑郁,没好气地唤了一声。游七躬身应答,张居正却不再说话,顾自往书房走,进得书房,方指着游七道,“你,这就去找吕光,知会他,我已在玄翁面前再三陈情,玄翁对我已有微嫌,徐府事,我会尽力,但也请存翁别做计较。”游七刚要走,张居正又嘱咐道,“不要让外人知晓,见了吕光,也不许多言!”
“老爷,连这些个事儿都不晓得,小的还敢在京城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