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京城街头的树枝上,残存的几片叶子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顽强地与寒风周旋着。天阴沉沉的,日头从阴霾中不时探出头来,却也是奄奄一息的样子。空中不知不觉间飘下几片雪花,不到半个时辰,又在不知不觉间住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高拱照例早早到了文渊阁,外面飘雪花的事,也就毫无察觉。他埋头在中堂里审核票拟,书办不时将一摞摞文牍从他的案头抱走,又抱来新发下的文牍,放到他的面前。他顺手拿起一份一看,脸上露出既吃惊又愤怒的表情,声嘶力竭地说:“这御史,意欲何为?!”
张居正和殷世儋倶低头不语。
高拱怒而不息:“朝廷好不容易消停了,又在挑事儿,唯恐天下不乱!”
张居正突然觉得高拱有些可怜。大权在握,却只会发怒,除了显示自己的粗暴外,于事何补?他暗忖:若是我,哼哼,叫他吃不了兜着走,看谁还敢指手画脚!但他不露声色,问也不问一句,顾自拿着一份文牍,做细阅状。
殷世儋似乎预感到高拱所说的御史,就是周思充,心里有几分紧张,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元翁因何动怒?何人挑事儿?”
本指望张居正会关切地问一句的,却没有;高拱有些尴尬,见殷世儋接了话,也就顺势把周思充的弹章大意说了出来:“御史周思充论劾张四维,说他隆庆四年十月初十以翰林学士升吏部右侍郎,十二月十二日,又升左侍郎,皆攀附钻谋而来,如今又觊觎阁臣之位,不知廉耻;又言其舅王崇教、其父张允龄皆贩盐豪商,狼狈为奸,败坏盐法,谋求暴利,一家人官为商助,商为官谋,奸邪如此,乞将张四维罢斥。”
“言官论劾一个侍郎,值不得大惊小怪吧?”殷世儋道。
高拱脸涨得通红,大声道:“张四维从右侍郎升左侍郎,只有两个月,这事是有的。可这违例了吗?”他看着张居正,“叔大,你从翰林院学士升礼部右侍郎,不到八个月吧?从右侍郎到入阁,也就十天吧?我不是说叔大不该升迁,我是以此举例说,到了这个层级的官员,只要不违例,又有空缺,并不受历俸的局限。张四维任右侍郎两个月,正好左侍郎致仕,他转任左侍郎,也是顺理成章,有何可挑剔的?”顿了顿,又道,“除了这一桩,其余的,都是臆断!”
“这是对着玄翁来的。”张居正突然阴森森地说。
“不仅仅对着我,叔大也在内!”高拱像是早就洞察一切似的,自信地说。
张居正楞了一下,不知高拱因何会有此论。
“明摆着的,”高拱解释道,“科道对封贡互市本极反对,今见事成,积怨无处发泄,又觉你我不宜撼动;而张子维为封贡互市事穿针引线、联络沟通,出力不小,遂将矛头指向他。”
张居正暗笑,却爽快地认同了高拱的说法,又佯装不解地说:“只是何以突然此时发难,令人疑惑。这背后,有没有文章?”他转向殷世儋,“历下,你说呢?”
殷世儋一笑:“周思充做过巡盐御史,他论劾盐商,有何奇怪的?”
“说的是啊,当年何以不论劾,过了这么久突然论劾起来?”张居正紧追不舍。
“这……”殷世儋一时语塞,他重重咽了口唾沫,“御史见张四维冒升有异于常,看不下去了,也未可知吧!”
“历下,周思充是你的门生吧?张居正一笑道,“难怪历下这么清楚呢!”
“江陵,你……”殷世儋惊讶地看着张居正,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高拱盯着殷世儋,顿起疑心。
殷世儋被看得神色慌张,道:“元、元翁!难道凡是门生做的事,都是座主指授?若这般说,元翁的门生也不少,那是不是凡是元翁门生论劾谁,背后就是元翁指授?这样胡乱揣测下去,那朝廷永无宁日了!”
“历下,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揽呢?”张居正两手一摊道,“没有人怀疑到你历下的吧?”
“好了!不要被这些节外生枝的事干扰大局!”高拱一扬手,含怒道,“此疏不批交吏部题覆了,内阁直接拟票,慰留张四维!”又吩咐书办,“抄本,送给张侍郎,上疏自辩。”
张四维接到弹章,似乎听到“嗖”地一声,后背有冷风吹过,脊背发凉。他呆坐片刻,当即写好了辞呈,交司务封发,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吏部首门,钻进轿中,轿子转上长安街,穿过长安左门向西而行,张四维掀开轿帘,抬头望了一眼承天门,缓缓放下轿帘,突然有种解脱感,轻叹一声,喃喃道:“离开此是非场,正其时也!”一股莫名其妙的庆幸感涌上心头,瞬间把笼罩在胸中的愤懑、不快情绪,驱得烟消云散!
“张得,收拾家当,老爷我要辞官回籍了!”一进家门,张四维就吩咐道。
张得望去,老爷脸上分明带着笑意,不敢相信真的要走,踌躇着想探个究竟。张四维沉下脸来,呵斥道:“还不快去,阖家人等都动起来,越快越好!”
张四维注门籍,督促家人收拾行装,皇上三次下旨慰留,他都不为所动。
“阁臣也无非三次慰留,就保全了体面,子维一个侍郎,还这么扭扭捏捏的做甚?!”这天晚上,高拱一到吏部,就把魏学曾叫到直房,生气地说,“你这就代我去见他,要他收回这道辞呈,明日就来当直!”他以为,张四维一再请辞,无非是照例行事,三次慰留,体面无伤,就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