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中堂里,高拱伏案批阅文牍,已然半个时辰没有抬头了,刚欠了欠身,又顺手抓起案上的一份文牍,举在手里,仰靠在椅子上阅看。刚看了两眼,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喔呀,张御史这本……”忙俯下身子细看,看着看着,忽而面露喜色,忽而又眉头紧锁,心中涌出阵阵忧虑,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如何拟票。他把奏本推到一旁,拟待张居正从文华殿看视回来再说。
张居正回到中堂,端起茶盏喝茶,一眼看见书案正中放着一份奏本,忙放下茶盏阅看,乃是御史张齐的言事疏。再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上写着:
昔赵高矫杀李斯,而贻秦祸甚烈。又先帝时,严嵩纳天下之贿,厚结中官为心腹,俾彰己之忠,而媒孽夏言之傲,遂使夏言受诛而已,独蒙眷中外,蒙蔽离间者二十余年,而后事发,则天下困穷已甚。
这不是暗指他与冯保之事吗?顿时,张居正面赤气粗,头上冒出虚汗。此本一出,则交通冯保谋逐高拱之事,岂不挑明于天下?若不遏制于萌芽,必有乘其后而大发者,何以收拾?冯保这个太监,真不知道轻重缓急,以为只要不是指名参劾的本子就不必留意,岂知这样的本子就是引子,挑起事端的引子!安得发下?!
高拱见张居正面色惶恐,心里颇是纠结。
他希望张居正交通冯保之事挑明,如此一来可遏制两人的图谋;可又担心引发政潮,闹得纷纷攘攘,既不能集中精力做事,又会给重病的皇上增添烦恼,左右为难。他想看看张居正作何反应再说。
“这御史如何比皇上为秦二世?!”突然,张居正蓦地奋起,把张齐的奏本重重往书案上一摔,大声道。
高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张居正会说出这样的话,本欲斥责他两句,又恐引起争吵,还是忍住了,只是淡淡地说:“拟票‘该衙门知道’就是了。”
张居正心慌意乱,悄悄给冯保写了一封密帖,强忍了大半天,一到散班,就匆匆往家赶。回到府中,顾不得更衣,就吩咐游七:“你快去找徐爵,让他把这封密帖转呈厂公。”
次日辰时,高拱刚要往文华殿去,散本太监来到中堂门口道:“高老先生,御史张齐的本,留中不发了。”
“留中不发?”高拱问,“本已散下,内阁也拟票了,为何留中不发?”
散本太监道:“万岁爷爷说,这张齐如何比我为秦二世?”
高拱转脸看着张居正:“叔大,这不是你昨日说的话吗?”
张居正尴尬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高拱摇着头,走出中堂,只听身后散本太监道:“张老先生,你可不知道,万岁爷爷看了张御史的本,气坏了,说要廷杖他嘞!”高拱止住步,又听散本太监道,厂公也气得顿足说,“廷杖时我便问他,今日谁是赵高?”
“张御史知道了吗?”张居正问。这一切,都是他在昨日密帖里教给冯保的,要他收本不发,并将要廷杖张齐的话,喧传内外。
到了午时,高拱从文华殿一出来,就听到要廷杖张齐的事。回到中堂,尚未坐定,就问张居正:“叔大,到处都在议论,皇上要廷杖张齐?”
“居正也听到了。”张居正答,“或许只是道路传闻?目今法网不密,讹言腾天,玄翁,这股风,该狠刹!”
高拱急于避嫌,不想把这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决计超然处之,也就不再说话。
都察院里,张齐听到消息,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张齐看到朝政已入正轨,天下翕然而治,切盼这般局面得以维系。曹大埜弹劾高拱,张齐恨得咬牙切齿,但他没有立即上本,而是暗中访咨,以期查出逆流的源头。高、张失和因曹大埜之疏而近乎公开化,又风闻张居正已与冯保结为一体,张齐扼腕顿足,四处打探,欲找到左验。听说张居正视学时,常常与冯保在东小房密语,他便借故到东小房附近跟踪查看。那天,果然遇到冯保从东小房出来,传言得到证实。当即回到家中起稿,写好了一份弹章,指名参劾张居正、冯保。可是,弹章写好后,他又踌躇了,此事体大,靠他一人之力,恐难济事。反复斟酌,决计以上疏言事的方式,隐晦揭出,或可引出后续动作。没有想到,奏本甫上,引起天威震怒,竟要廷杖,一旦实施,恐性命难保。他左思右想,急忙到左都御史葛守礼的直房求助:“台长老大人,都听说了吧?下吏只是提醒皇上,不要让历史悲剧重演,怎么就说我把皇上比做秦二世?这不是深文周纳吗?老大人要替下吏主持公道啊!”
“传言而已。”葛守礼面无表情地说,“若皇上有旨下,本院自会上疏论救。”
“冯保已然发话,说廷杖时要问我今日谁是赵高。”张齐哭丧着脸说,“言外之意是要杖死下吏啊!”
葛守礼不语,良久,方叹息一声,道:“御史,回家看看吧!”
张齐闻言,心彻底凉了。出了葛守礼的直房,骑上毛驴,失魂落魄地往家赶。回到家中,召集一家老小,把事情说了一遍,吩咐买南蛇胆,预备棺木,交代了后事。次日,让家人带上被褥,到了朝房,随时听拿。
御史王篆感到事情蹊跷,忙登门拜访张居正。他们既是同乡又是儿女亲家,故王篆也就不必绕弯子,开门见山问:“亲家翁,张齐买南蛇胆、预备棺木的事,传遍京城,这事如何了?”
“再困他几日,让他尝此滋味!”张居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