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听了贾三近的话,勃然大怒,一拍书案,指着他道:“贾科长,你说这等阴阳怪气的话何意?把话说清楚了!”
“学生是要说清楚的,可尚未说完元翁便拍桌子了。”贾三近并无惧色,揶揄道,他向前走了两步,“诸位阁老都知道,天下州县正官,皆初仕者为之。即如安义知县,不过二十余岁,原本只知读书应试,一旦登科,即授以民社之寄,还能指望他怎样?百姓告状,他能升堂审案,已经不错了,要求太多,他做得到吗?朝廷何不体谅之?”
高拱听罢,沉默了。
“呵呵,走吧走吧,阁老们忙得很嘞!”程文打破沉默,拉了拉贾三近,与几名科道官一起,施礼而去。
众人散去,高拱呆坐良久,闭目沉思。书办走过来,附耳道:“元翁,适才管家高福来,说河南巡抚梁梦龙的急足来求回书。”
高拱这才想起,梁梦龙转任河南巡抚,他几次去书,力促他把弭盗安民作为首务;前日梁梦龙差人投书,禀报弭盗之法,尚未顾上给他回书,遂道:“稍候!”便提笔给梁梦龙回书:
承示弭盗之法,可为曲尽。自此中原之民得安生矣!大抵多盗之故,只是有司蒙蔽,以有为无,而盗亦有应对有司之法,不劫府库与有名大家,恐声著而累有司,不得不捕也;却只于小宦与百姓之家任意为之,有司见事小,不必闻于上官,故亦不问。及至养成大势,则劫库与有名大家亦公然为之,而莫敢谁何矣!自此而上,非揭竿而呼之耶?仆所以抱深忧者,非为身家计,盖为国家虑也。
今遍地皆盗矣,其势愈盛,而有司愈怯,可不亟为之处乎?然所以剪除之者,又非可以急遽为也。必是务修弭盗之实,而不可为弭盗之文。弭盗之实,在未生者防之,使不得生;已形者制之,使不得逞。是处有兵,可以随手而用。凡有动作一二,即捕获之,勿俟其多。又宽首脏未尽之法,使捕者有利可艳而肯自向前。其贼伙众大者,必密招贼中之人,宥其罪,许以擒获贼首而遂有其财,且得以永为良民,利之所在,其中必有自变者。大抵有心算之,用计为上,正不必多出榜文,激之而使愈为备也。
写毕,交书办拿去,高拱起身在室内踱起步来,口中喃喃道:“看来,欲求治,必大改革!”
“大改革?”高仪不解地重复了一句。
“比如,适才贾三近言州县正官,倶用初仕者,此制,我看,得改!”高拱深沉地说,“州县长者,守令也,亲民之官,最为紧要。若天下守令得人,则安民有望。然目今州县长倶为初仕者为之,进士登科,既授州县正官,民事既非素谙,掌铨者对其守身之节、爱民之仁、处事之略,更是一无所知,乃待其事败,然后罢黜,可民已受其害矣!继任者又是初出茅庐的书生,亦复如是。这不是以官安民,是以民试官。即使所谓循吏,因其民事未谙,我看多半也是善于饰虚文以媚上,为急政以求名者,勉习时套,以求荣进,而以实政惠民者,恐不多见。非读书人个个都不好,委实是制度所致!是以不改制度,所谓安民,恐流于口号罢了!”
高仪被高拱这番话吓着了,摇着头道:“喔呀!新郑啊,国朝二百年,都是如此,岂可轻言改之?”
高拱觑了高仪一眼,嘴角一撇,目光中有几分不屑。高仪虽是他的同年,操守良佳,可书虫而已,入阁以来,凡关涉实政的,都不知所措,哪里有甚治国安邦之才?此前,高拱只是对高仪个人有些不满,可突然间,他明白过来了,这也是祖制所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是成宪,阁老非翰林出身者无缘。此制不改,相公阁老中有治国安邦之才者,与州县长中有谙民事之才者一样难觅!他不禁感慨道:“何止州县长选任之制,阁臣选任之制,何尝不是亟待改之?”
张居正被高拱的话震惊了,蓦地抬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高仪不敢相信高拱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右手把在耳后,侧着脸,惊诧地问:“新郑说甚?”
高拱一吐为快:“太祖罢丞相,分其权于六部,而皇上亲裁之。后置内阁,以翰林官任之,备顾问,并不平章政务。但臣虽无宰相之名,而有其实。然阁臣仍非翰林官不得其选。须知,翰林官,选时靠的是诗文,教的又是诗文,岂非所用非所养,所养非所用乎?还美其名曰‘储相’,岂不令人扼腕!”
“新郑,别忘了,若不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成宪,你未必能坐在这里。”高仪提醒道。
“不错,我辈是此制受益者。”高拱道,“可为国家计,此制弊端甚多。适才所言,翰林官以诗文优者得选,又教之以诗文,从无治理地方的经验,安能治国?此其一。再则,非翰林官不能入阁,他衙门官既无辅臣之望,亦不复为辅臣之学,治国之才难得矣!”
张居正没有想到,高拱会走这么远。他一掌铨政,就推兵部官重选特养之制;主持一次朝审,慨叹冤案累累,又推刑官久任之法;恤商策次第实行,就着手重订户部及天下理财官选任之制,如今竟至对州县令选任、阁臣选任也要改制,这是国之大臣敢触及的?他再当国几年,太祖、成祖的祖制,恐荡然无存矣!心里说:“玄翁,你委实走得太远了,居正不能坐视!”这样想着,他因暗中与冯保谋逐高拱而仅存的一丝歉意,顿时消散了,神色显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