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六年因有闰二月,进入五月下旬,已是酷暑季节,闷热的天气让难以入眠。高拱近午夜方从吏部回到家中,换了件长衫,手拿一把蒲扇,低着头,在院中缓步而行,似有万般心事积在胸中。走了几步,问跟在身后的房尧第道:“崇楼,户部要扩大,天下理财官要预养、特选、重用,你以为坊间会作何观?”
“这个……”房尧第思忖片刻,“布衣百姓对朝廷的举措,非切其身者,向来漠不关心。而天下读书人,向以不言利为高,一贯鄙视钱粮衙门,突然把理财官捧得很高,估计必是冷嘲热讽。”
这不出高拱意料,他也不想展开说,又问:“崇楼,你说,州县长若不从新科进士、举人中选任,该让什么人去做?”
房尧第一时不明白高拱的意思,支吾着不知作何回答。
高拱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州县长之选,不再用初仕之人,而要用:其一,当谙熟民事;其二,对其操守才干,当有所把握。有了这两点,再授以民社之任,用以理政安民,或可有望。”
房尧第歉意一笑:“玄翁,学生从未想过,容学生斟酌后再禀。”
“还有,”高拱又道,“时下内阁号称政府,可阁臣只能出自翰林院,既没有地方经历,也甚少部院经历,有治国安邦之才者鲜矣!可若贸然改阁臣选任之制,阻力甚大,能不能先改两点:一则从改庶吉士的教习内容做起。比如,不再教以诗文,而以国家典章制度、古今治乱安危,必求其故;如何为安常处顺,如何为通权达变,如何以正官邪,如何以定国是;再则,翰林官与他官参用。做过地方官,又在部院任职既久,德行纯正、心术光明、政事练达、文学有长者,与翰林官参用,庶乎地方之事彼此商榷,处得其当而无舛。”
“喔呀,玄翁,这、这可是天大的事!”房尧第吃惊地说。
“宗室之事也得重立章程。目今供养宗室乃国家最大负担,天下无事尚且捉襟见肘,万一有事,何堪重负?靠加税向百姓搜刮,早晚要出大事!”高拱又道。与其说是说给房尧第听,不如说他在梳理思路,把心中牵挂的几件大事梳理一遍。
房尧第骇异不已,道:“这可都是异常之举,恐一旦提出,朝野哗然啊!”他踌躇片刻,“玄翁,道路传闻,皇上病重,恐非大破大立之时。”
“正因如此,我才着急啊!”高拱感叹道。他扭身急促地说,“崇楼,你这两天快到左近走走,访咨一下,看看条鞭法到底在北方能不能推行。”
房尧第点头称是。他有一件事压在心头好久了,没敢问,此时见高拱不停地谋划着未来要做的事,越发不解了,遂压低声音问:“玄翁,皇上既已有谕,要玄翁为他准备后事,学生怎不见玄翁提起拟《遗诏》之事?”
高拱蓦地停下脚步,眼前,又出现了在恭黙室偶遇书办姚旷飞走送《遗诏》于冯保的一幕。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遗诏》是要刊布中外的,他不相信有人敢在《遗诏》里动手脚,耍阴谋,加之张居正对天叫誓,要改过自新,高拱也就未再追究此事。一听房尧第提及《遗诏》,他的神情陡然变得凝重起来,良久方道:“皇上才三十六岁,龙体时好时坏,我想皇上会挺过去的。闰二月执手相嘱,只是一时恍惚所打妄语,怎可当真?吾不忍思之,遑论拟之!”他用力扇了几下蒲扇,“退一万步说,当今皇上孜孜求治,天下事蒸蒸日上,即使出现不测,等因奉此说几句可也;非如武宗正德、世宗嘉靖两朝,或屡出荒唐之举,或弊政甚多,臣下寄望于《遗诏》以改之。”
“学生明白了。”房尧第道,“不过道路传闻,说皇上其实已然自己安排好了身后事。颁给玄翁的诰命,即是授权玄翁辅导幼主治理天下的。是以有些大的改制事,玄翁倒不必急于在这个节骨眼上匆忙推出。”
“高某今生得遇皇上,”高拱扔下蒲扇,抱拳向上一举,动情地说,“何其幸哉!惟愿皇上万寿无疆,余概不复想!”
房尧第弯身捡起蒲扇,一边为高拱扇着,一边道:“皇上何尝不是以遇玄翁为幸!看他明颁诰命,赞玄翁养气极其刚大,为众人所不能为,精忠贯日,贞介绝尘,以天下为任,赤心报国,正色立朝,尽鞠瘁以不辞,当怨嫌而弗避。为非常之人,立不世之勋!自古做大臣的,谁可得此誉?!皇上这是感激玄翁两年半来的辛劳,并期待玄翁辅导幼主实现大明中兴!”
“崇楼,不要再说了……”高拱哽咽着道,两行热泪,顺着两颊簌簌而下,脑袋“嗡”地一声,胸口像塞进了什么东西,堵得喘不过气来,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向前栽去。
房尧第眼明手快,一把抱住了他,踉跄了两步,方站稳了。高福正在回廊里的一把椅子上坐着打盹,闻听“橐槖”的响动声,吓了一跳,睁眼一看,星光中依稀可见房尧第拦腰用力抱着高拱,忙跑过来,帮着房尧第把高拱搀进他的卧室。
“好了好了,我没事。”高拱向外摆摆手,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房尧第和高福轻手轻脚退出,高拱歪躺在床,感觉胸口还是堵得难受,他用手自脖颈处向下重重地捋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直到远处传来鸡叫声,方朦朦胧胧睡去。
似睡非睡间,高拱做了一个梦,梦到高老庄西边那片沙丘突然狂风大作,把三个女儿的坟头瞬间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