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随张居正到天寿山视营陵寝,出了巩华城,张居正的轿子慢慢悠悠,直到日头偏西方入了德胜门。一路上,陆树德心中着急,又不能超了张居正的轿子,直到入城,众人各自散去,陆树德才火急火燎地赶到六科廊。
陆树德个子不高,清瘦精干。他是浙江平泉人,其兄陆树声与高拱为同年,又同选庶吉士,正直立朝,声望素著,因愤于朝臣结党内斗,隆庆元年以礼部侍郎乞致仕,屡荐不出。陆树德颇似乃兄,率侃直,素清严,为高拱所赏识,隆庆四年,由刑部主事甄拔为给事中,敢言直谏,人所畏之,升掌科。他见先帝驾崩不到一个时辰,即传冯保掌印之旨,怒不可遏,独本劾之。随张居正到天寿山几日,他心情异常沉重,牵挂着科道上本之事,又风闻张居正交通冯保,对他敬而远之。昨日在巩华城,忽见徐爵来谒张居正,愤恨不已,强忍着没有发作。待入城后众人各自回家,他却直奔六科廊,一则探听上本情形,一则要把徐爵谒张居正一事,公之于众。
吏科都给事中雒遵乃六科领袖,陆树德先到了他的直房,略事寒暄,各自通报所关情形,陆树德问:“弹章可关涉江陵相?”
雒遵摇头:“六科本无一语关涉江陵相。”
“我这就上本劾之!”陆树德说着,转身欲走。
雒遵上前拉住陆树德,叫着他的字,劝道:“与成兄当知,元翁重情,对先帝如此,对江陵相亦如此,他不会对江陵相下手。与成兄劾江陵相,徒增纷扰,不如集矢于冯保那个阉人,赶走了冯保,江陵相交通内官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总要有是非正邪、贤与不肖之辩吧?!”陆树德眼一瞪说。说罢,大步出了雒遵的直房,往不远处的文渊阁而去。走到文渊阁西门口,他又止住脚步,暗忖:我去禀报元翁,似有挑拨阁臣之嫌,不妥。遂转身回走,出了东华门,穿过长安街,进了吏部衙门。
吏部左侍郎魏学曾闻禀,吩咐传见。陆树德施礼寒暄毕,即把徐爵驰奔巩华城见张居正一事说于魏学曾,言毕一拱手道:“人言确翁有古大臣风,是以学生愿惟确翁之命是从。”魏学曾号确庵,陆树德遂有此尊称。
魏学曾沉吟良久,道:“冯保矫诏,欺君乱政,人心惶惶,非新朝气象。目今科道已密集上本参劾,只要江陵相中立不与,冯保孤立于内,必倒无疑。于公则玄翁主持国政继续中兴大业,于私则江陵相节操得以保全。”说着,站起身,“我这就去谒江陵相,陈明利害。”
陆树德满脑子都是上章参劾,听魏学曾如是说,豁然开朗,点头道:“嗯,确翁此计稳妥。”说着也站起身,“学生也随确翁同去。”
“不可!”魏学曾摆手道,“有结党之嫌,且让江陵相误以为向其施压。我一个人去,忠言相劝,或可有济。”
陆树德只得作罢,目送魏学曾上了轿,才忧心忡忡地打道回府。
张居正自巩华城回到家,唤来小妾菱儿侍候着沐浴更衣,顿觉浑身清爽了许多。出门近十日,未近女色,有些把持不住,拉过菱儿便往她房里走,刚出浴室门,游七跑过来禀报:“老爷,徐管家来了,咱见他一脸猴急的,在书房候着嘞!”
一句话说得张居正欲火顿灭,快步向书房走去。
“亲家老爷,张阁老!”徐爵一见张居正,就躬身施礼,边作揖边焦急地说,“贵妃娘娘也觉得高相相逼甚苦,可她老人家还是顾虑重重,下不了决心,反要请亲家老爷想法子保全家干父。”
这似乎在张居正的意料之中,他边落座边道:“所有章奏,皇上既不能内批,也不能留中不发,只能发交内阁拟旨;若皇上认为内阁所拟不妥,则需召见阁臣面奏。内阁会在弹劾印公的弹章上票拟出什么话,可以想象得出;即使皇上不认可,召阁臣面奏,毕竟皇上才十岁,最终还得听阁臣的。如此看来,保全印公,委实没有法子。”
徐爵一欠身,道:“家干父倒是想出一个法子,也向贵妃娘娘说了,贵妃娘娘说要听听亲家老爷你老人家的想法。”
“喔?”张居正露出疑惑的目光,“会是什么法子?”
“太后临朝!”徐爵道。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端在手里的茶盏晃了几晃,没有掉下来,溢出的茶水汤得他咧了咧嘴。
徐爵见状,忙放下自己的茶盏,伸过手去,从张居正手里接过茶盏,放于茶几,又用自己的袍袖在张居正的手上来回擦了几下。张居正缩回手去,两掌交替摩挲着,面无表情,心里却翻江倒海。太后临朝,祖制所不容,他若助其成,必为当世鄙夷、后世唾骂;况且一旦实行,必是李贵妃与冯保操控大权,他事事要受制女流、太监,治国安邦的抱负如何施展?与其这样,莫不如继续维持时局。虽则玄翁已有猜疑,但毕竟没有公开撕破脸皮,维系下去当不成问题。又一想,冯保如被下法司勘问,自己极力掩饰的交通太监之事必大白于天下,即使玄翁谅解,自己又有何颜面立于朝廷?
张居正反复权衡着,纠结着……
徐爵见张居正眉头紧锁,忽而仰面吐气,忽而低头沉吟,在反复斟酌着,也不便多言,只得在旁侧静静地候着。正沉寂间,游七在门外禀报:“老爷,吏部侍郎魏学曾求见,在茶室候着。”
“喔!魏惟贯?他来做甚?”张居正自语道,仰脸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