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刚放亮,街上行人稀落。一辆骡车载着高拱和张氏、薛氏三人并全部家当,沿长安街缓缓而行,不惟未具威仪,反倒有缇骑手持绣春刀在后面威逼押送。
骡车在东华门前停下,高拱下了车,在两名内侍引导下,磕磕绊绊穿过会极门,到了皇极门前的小广场,前来陛辞。
国制,无论在任或卸职大臣,离京前均应到皇极门前向皇上辞行。多半情形,皇上并不升座,陛辞者也只是对着空空如也的御座远远叩头而已。高拱预感到,此番陛辞,就是与紫禁城的永诀。他多么想到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再看一眼,与先皇诀别。可规制所限,只能在这里对着御座叩头。他缓缓伏下身去,心里默念着:“先皇!裕王!老臣不得不走了,九泉之下再相见吧!”
高拱颤颤巍巍爬起身,刚要转身,身后传来亲热的呼唤声:“玄翁!”他回头一看,张居正走了过来。
“玄翁!”张居正又唤了一声,语调有些哽咽。他走上前来,从袖中掏出一份文牍,递给高拱。
高拱一看,是张居正为他上的本,并不细看,而是径直翻到最后,但见御批写着:“高拱不忠,朕已宽贷。卿等不可党护负国。”一看“党护负国”四字,高拱心里顿时明白了,皇上年幼,冯保文理不通,谁会写出“党护负国”一语?想到这里,高拱“哼”了一声,把文牍递给张居正,揶揄道:“叔大费心了!”
张居正也意识到“党护负国”四字把秘密暴露了,只怪当时忙乱,竟未细想,顺手写出这么文绉绉的句子来,被高拱看穿了。他神情慌乱,忙道:“新郑据京师一千五百里,玄翁年迈,坐一简陋骡车,怎么受得了?居正这就上本,为玄翁乞恩驰驿。”
高拱赌气道:“既然是罢黜,勒令闲住,无资格驰驿!”又嘲讽地一笑道,“叔大必不可上本,不畏‘党护负国’之旨再出?”
张居正表情尴尬,无奈地叹息一声:“玄翁到底只是如此!”
高拱还想发泄自己的怨愤,转念一想,既然他没有撕破脸皮,自己已为刀俎下的鱼肉,不可徒逞口舌之快,也就忍住了,道:“叔大,记住香火盟时说过的话,振兴大明!”
张居正忽闻高拱说出这句话,一时激动不已,躬身道:“居正不会忘记多年来玄翁对居正的教诲。就请玄翁放心,居正绝不辜负先帝之托,绝不辜负玄翁之望!”他提高声调,唤了一声,“中玄兄,”说着,施深揖礼,“中玄兄在上,临别之际,请受小弟一拜!”
高拱安然受之,并不回礼。待张居正直起身,他一拱手:“叔大,安葬先皇之事,托付给你了!”言毕,含泪转身向会极门走去。
出了东华门,高拱站立片刻,扭脸向紫禁城投去最后一撇,蓦地转过头来,大步走向骡车,高福、房尧第把他搀扶着上了车,高拱悲怆地说了声:“走!”随即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簌簌滚落到胸前。
“快走!”骑马跟在车后的冯驭高举绣春刀,故意大声叫喊着。
会极门内,望着高拱佝偻着苍老之身蹒跚着出了会极门,张居正鼻子一酸,圆圈红了。他对着高拱的背影一揖,自语道:“玄翁,你老了,居正来做。居正必效法太祖高皇帝,把大明治理得更好!”再放眼望去,高拱的背影已看不见了,他一转身,快步往文渊阁走去。进了朝房,展纸提笔,又成一疏:
昨该原任大学士高拱钦奉圣谕,回籍闲住。查得旧例,阁臣去任,朝廷每每优加恩礼。今拱既奉旨闲住,臣未敢冒昧请乞。但拱原籍河南,去京师一千五百余里,不得一驰驿而去,长途跋涉,实为苦难。伏望皇上垂念旧劳,不遗簪履,特赐驰驿回籍。在拱感荷皇上高厚之恩,在朝廷犹存待辅臣之体,臣同官亦为荣幸。未敢擅便,谨题请旨。
写毕,吩咐姚旷速送会极门。
姚旷踌躇片刻,道:“岳翁,昨高阁老有一本,《正国是顺民心以遵朝廷疏》,是为安庆兵变善后的,还上不上?”
张居正接过一看,洋洋洒洒千言,要办的事是要复张佳胤、查志隆原职。沉吟片刻,道:“此本不上了。刑部勘问安庆兵变的奏本发下没有?”
姚旷眼明手快又心思细密,早把发下的刑部奏本与高拱的奏稿放在一起了,张居正接过,浏览一眼,提笔拟票:“此事既已审勘明白,张佳胤著回任,查志隆著吏部照原职另行委补。”拟毕,交姚旷一并封交收本处。
呷了口茶,张居正暗忖:要发出一个讯号,稳定人心。这样想着,遂提笔给张佳胤修书:
自公在廊署时,仆已知公。频年引荐,实出鄙意。不知者乃谓仆因前宰之推用为介,误矣!天下之贤,与天下用之,何必出于己。且仆与前宰素厚,顷者不恤百口为之昭雪。区区用舍之间,又何足为嫌哉!
蔡人即吾人,况前宰非蔡人,而公又吾人也。何嫌、何疑之有?愿努力勋名,以副素望。
尚未落款,忽有秉笔太监王臻传旨:皇上即于平台召见张老先生。
平台召见,非礼仪性的,多半是皇上有重大军国政务要垂询。张居正早已成竹在胸,一路北行,稳步穿过后左门,来到云台。抬眼一看,盘龙御座虽已设下,却不见仪仗摆列,正纳闷间,冯保从乾清门迈着碎步走了过来。
“张老先生,来来来!”冯保慌慌张张地向张居正招手,又一指云台门,示意他过去,“张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