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县城东大街,有一座宅邸,名谓适志园,始建于孝宗成化初年,已有近百年历史。
园内有一全用拱形砌就的无梁殿,按乾南坤北方位设计,以子午线为中轴,座北朝南,下有用白石铺成的数层台阶,上下两层,下层称澄心洞,又名八卦洞,四面设门,前脸有三个门洞,寓意为跳出三界之外;上层称敬仰堂,面阔五丈,进深三丈,单檐歇山顶,檐下斗拱出挑,屋角高翘,绿色琉璃瓦罩顶,抱厦五间,前为木制隔墙,雕刻着精美的图案。这里,就是高拱的居所。下层为卧室,上层为书房。
二月初时节,天气转暖,万物复苏,院内的槐树已开花,散发着芬芳香甜之气。高拱从高老庄老宅过完年,就回到了澄心洞居住。闻到院中槐花的香气,他出了房门,站在槐树下,仰头张望了一会儿,又伸头向院外张望着。他很想出门走走,但想到张四维来书所嘱,还是忍住了。
去年六月末,张四维在栾城与高拱拜别,一个多月后,高拱之弟高才辞职归乡,张四维托他带来一函,言:
栾城拜别北行,忽忽如失,迄今且匝月矣。都中人情事体,俨如革代,不忍见,不忍言。
我翁精忠宏度,天地鬼神,九庙神灵实共鉴之,此不须言说也。惟翁心术事业,数年来已表现于天下;今又以主持国体,为阉人所逐,始终大节,虽古人无多让,幸自宽慰,无以他端介意。
前奉台谕,薄游名山川,极为高致,今则不可。且闭门谢客,绝口勿言时事,以需时月,何如?
张四维在京接近枢要,定然是探得陷阱尚深,危险尚未过去,引燃政变的烽火尚未熄灭,且有随时借风复燃之势,高拱仿佛听到了京城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传出的霍霍的磨刀声,他不得不杜门谢客,不见缙绅,不言时事,日以整理旧疏文稿打发时光。
在院中站了一会儿,高拱回到书房,拿起殷正茂的书函,又看了一遍。
去岁十二月七日,朝廷颁旨严海禁,饬令督抚“将商贩船通行禁止,片板不许下海,仍严督沿海官军往来巡哨。”殷正茂开广东海禁的提议被驳回,他并接张居正函示,严令其约束沿边将士,无容勾引番人交易图利,并命他将濒海谪戍的民众迁徙到湖广、云南、四川,以防这些对朝廷素有不满之人成为海贼向导。张居正又指示他,申言军令,对两广之瑶、僮土司,凡不驯服者,一律不得抚之,当大事剿除,歼殄无遗,勿复问其向背。殷正茂心情郁郁,遂差人给高拱投书,通报近况,感激高拱对他的提携和支持。高拱甚感动,踌躇了几天,还是决计给他回书:
公雄才渊略,亮节真心,实仆二十年所敬仰者。
岭表多艰,虽劳节钺,曾未期月,立致辑宁,俾数十年猖獗之徒,悉归王化,数千里作逆之处,尽服朝廷,公之功在社稷,何其伟也!
仆曩在政府,虽不无少效赞襄,然爱莫能助,顾何力之有焉,而公乃归功于仆,则何敢当!
人回,草此布谢。余情如海,莫克具陈。临楮不胜怅悒,统惟心照,不宣。
写毕,他看了又看,觉得没有惹是生非的话,方封好,交殷正茂的急足携去。办完这件事,高拱怅然地坐在书案前,想到此前在位时已回书殷正茂,极赞开海禁的主张,要他正式奏报,不意待奏疏到时,他已无能为力;他也不曾料到,张居正会颁诏“将商贩船通行禁止,片板不许下海”。越想越气,又不敢发作,遂提笔在墙上用力写下“精扯淡”三字,心绪这才稍平。
“老爷,看谁来啦!”高福突然跑进来,兴奋地说。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唤:“玄翁!”高拱看去,房尧第出现在眼前。
“玄翁角巾野服,恂恂一布衣老啊!”房尧第强颜欢笑着说。
“崇楼!”高拱惊喜地说,突然又扭过脸去,举手摇了摇,“你不该来!”
房尧第上前一步,躬身施礼:“玄翁乃至诚至纯之士,今古罕见,学生今生得为玄翁效力,于愿已足,何忍去?”
高拱以袖拭泪,转过脸来,起身拉住房尧第的手,急切问:“崇楼,一路上听到些什么?”
房尧第苦笑一声,道:“玄翁仓促归乡,学生来前,专程去了京中,拟捡书籍若干替玄翁携来。大抵是东厂密探依然在监视旧宅,飞报江陵相,江陵相竟召学生去见,问玄翁近况。学生答:抵舍病困,几不自存。江陵相为之恻然,吩咐游七以玉带、器币、杂物可值千金者相赠,要学生带来送于玄翁,以解困顿。”
“谁让你要他的东西!”高拱突然发怒,瞪着房尧第,“既做师婆又做鬼!”
房尧第忙道:“玄翁息怒。京城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玄翁仍处危地,虚与委蛇为好。”
高拱默然,良久方道:“子维来书,言朝廷俨如革代,情形究竟如何?”
房尧第道:“想必玄翁已然知道,玄翁去国三日,钱塘高阁老就吐血而死;江陵相即荐好友吕调阳入阁。旋即,即行闰察。”
高福正为两人续茶,笑问:“闰茶?俺咋没有听说过?啥地儿产的?”
房尧第仰脸一笑:“此察非彼茶。指的是朝廷对京官行定期以外的考察。祖制,京官六年一大察,若执政要重新洗牌,在常例外行非常之举,考察京官,谓之闰察。”
高福红着脸,一伸舌头,低头出去了。房尧第喝了口茶,把他在京城打探到的情形,禀于高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