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三月下旬的一天,新郑城一大早就静了街,城墙上数十座望楼、角楼、敌台上,站满了手持剑戟的兵勇,紧盯着城内外行人的一举一动;自郑州至新郑的官道上,逻卒旁午,缇骑穿梭,戒备森严。巳时过半,张居正所乘大轿,在河南巡抚、藩臬二台、大梁兵巡道、巡按御史等簇拥下,向新郑城迤逦而来。
这台大轿,前面是起居室,后面是寝室,两廊一边一个书僮焚香挥扇。三十二名轿夫抬着,远远望去,仪饰绘彩,光耀白日!前后鼓吹,赫赫煊煊。兵部所遣一千多名骑兵前后警戒;蓟镇总兵戚继光所差精锐神枪手、神箭手数十人随护,兼壮行色。这阵仗,不要说布衣百姓,便是督抚藩臬,也从未见过。
特制大轿进了拱辰门,因轿子过大,既进不了适志园,也抬不进县衙,便停在县衙照壁与首门之间,差重兵把守。张居正一下轿,来不及休息,就在巡抚等簇拥下徒步往适志园而来。走了几步,抬头见两座牌坊,赫然立于大街之上,他驻足观看,但见,一座是隆庆六年六月河南巡抚梁梦龙所立,上书“柱国元辅”四字;一座是万历四年河南巡抚、巡按御史所立,上书“庙堂砥柱”四字,都是为高拱而立。张居正一笑:“喔,玄翁在乡梓,甚有声望嘛!”
众人猜不透张居正的心思,倶不敢出言,默然跟在他身后,往适志园疾步而行。
适志园里早已打扫干净,闲杂人等倶已回避,显得格外寂静。高拱自万历元年被诬刺驾,备受打击,身体一蹶不振,几年来近乎缠绵病榻,早已无有当年的健朗。闻听张居正就要到了,策杖出了澄心洞,欲到首门迎候,房尧第劝阻道:“江陵相今之探视玄翁,用意不可知,玄翁当卧病,以解其疑。”说着,搀扶高拱回澄心洞卧床静候。
“玄翁——中玄兄——”门外传来了张居正的呼唤声。
房尧第出门一看,张居正已屏退左右,只带两名亲随,疾步进来了,忙迎上前去施礼:“元翁,玄翁病笃不能亲迎,命学生迎迓。”
“喔?玄翁病了?快,快带我去见玄翁!”张居正急切地说。
进得澄心洞,一眼望见高拱躺在病榻上,张居正快步上前,躬身施礼,旋即拉住高拱的手:“玄翁——”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叔大!”高拱叫了一声,泪水簌簌而下。
房尧第搬来一把椅子,扶张居正坐于病榻前,张居正落座,拉住高拱的手不肯松开:“相别六载,做梦总是梦见你啊,中玄兄!”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鬓发,“玄翁看,居正鬓发倶白,老矣!”
高拱挣扎着要坐起,房尧第忙上前将他托住,张居正动手把枕头竖在他身后,高拱倚上去,手颤抖着,泪水还在簌簌流淌。张居正拿起床头摆着的手巾,为他擦拭:“玄翁一向健朗,何以虚弱如此?”
房尧第道:“禀元翁,自被诬主使刺驾,玄翁忧惧愁苦,遂成痼疾。”
张居正略显尴尬,正要说什么,高拱突然捶被哭道:“叔大,往者几死冯保手,虽赖叔大相救而存,而冯保意尚未已,奈何?”
张居正忙拉住高拱的手:“玄翁,有居正在,勿忧!”
房尧第为张居正斟上茶,高拱摆摆手,示意他退出,张居正见状,也吩咐亲随退出,屋内只剩高拱、张居正两个人了。高拱低声问:“叔大,我归乡六载,尚不知到底因何罪被逐。”
张居正脸一红,道:“玄翁,居正原以为乃肇于要求权归内阁的陈五事疏;后来方知,实乃起于迎周王入京之议。”
“这……”高拱楞住了。
“主少国疑,慈圣娘娘本已惊恐不安,闻此必是大惧,小人借机煽惑,遂有逐玄翁之旨出矣!”张居正道。
“徐老害我!”高拱长叹一声,“万万没有料到,徐老如此歹毒!”
“玄翁,都已过去,珍摄为务!”张居正劝道。
高拱沉默良久,又问:“听说老俺还活着?北边这几年还安静吧?”
张居正突然一脸怒气:“玄翁,去年秋,礼科给事中彭应时、工科都给事中刘铉,交章论劾兵部尚书王崇古,对当年封贡互市一事至今不依不饶!”他感叹一声,“回头想想,当年不是玄翁,这件事办不成!”他突然又如释重负般,“老俺连年款贡弥恭,边圉宁谧。可惜的是,把汉那吉坠马而亡。”
“要笼络忠顺夫人,老俺死了,和平不能死!”高拱嘱咐说。
张居正不语。他不愿听高拱对国政指手画脚的话,默然良久,一笑道:“玄翁,赵内江去春捐馆了。”
“喔?我算算,”高拱掰着指头,口中喃喃,“赵内江年过古稀,算是高寿了。”
“嗯,除了赵内江,致仕阁臣都还在世。”张居正道。
高拱又掰着指头在掐算,嘴里念叨着:“徐老七十六了;李兴化、陈南充、郭安阳都六十八了;殷历下小些,快六十了。我也六十七了,都是快死的人了。”他突然仰脸盯着张居正,问,“叔大,我隐隐约约听说,《嘉靖遗诏》是徐老召你密草的,不会吧?”
张居正楞了一下:“呵呵,玄翁相信吗?必是存翁门客见玄翁对《嘉靖遗诏》耿耿于怀,故意散播的,意在离间。”
高拱点头道:“我说嘞,我那么抨击《嘉靖遗诏》,你从未出一语;给我写的六十寿序里,你还提及此事,以我的做法为然。叔大再深沉,也不至于藏得如此之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