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六月初三,天气酷热,辰时刚过,张居正独自一人进了澄心洞。他是从江陵返京途中,刻意再谒高拱的,
高拱早已命家人将他托起,半倚在叠起的被褥上,听到张居正的脚步声,就急不可耐地哭着道:“叔大,你可来了!”
张居正走上前去一看,高拱眼窝深陷,两颊也塌陷下去了,面色枯黄,奄奄一息,不觉鼻子一酸,唤了声:“玄翁——”便抽泣起来。
“叔大——”高拱泪水涟涟,伸出手,张居正忙紧紧抓住,“玄翁——”他又唤了一声,泪水簌簌地滴到两人攥在一起的手上。
两人哭了一会儿,高拱重重地喘息着,以低沉的声音道:“叔大,我有两句话说给你听。”吐字已含含混混,甚不清晰。
张居正不落座,躬着身子站在病榻前,将头伸到高拱面前,细细辩听,大抵明白其意,道:“玄翁请讲。”
“我快死了,要去见先皇。”高拱喘着粗气,歇了歇,“有两件事,要托付给叔大。”
“玄翁不必悲观。”张居正安慰道,“不过玄翁有话,说出来也是好的,居正当不负所托。”
“我无子嗣,要务观承嗣,此事,托叔大主持。”高拱道。
张居正点头。
“我、我扪心自问,无负国家,”高拱又哭了起来,晃了晃张居正的手,“我死后,请叔大替我、替我请、请恤典…”似乎用尽了全部的气力,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张居正低头沉吟,良久方道:“玄翁放心。”
高拱只是流泪,哭声也发不出来了。张居正见状,不敢再打扰,晃了晃高拱的手:“玄翁珍摄!古语云,高位不可久窃,大权不可久居。居正回朝后,把诸事交代停当,也要告老还乡,届时与玄翁从容话以往。”说着,俯下身去,抱住高拱大哭起来。
房尧第上前,拉住张居正:“相公请起,玄翁虚弱,让他老人家歇息一会儿吧。”
张居正止住哭声,缓缓起身,站在病榻前,深深一揖:“玄翁,就此别过,玄翁多保重!”言毕,含泪快步出了澄心洞。
高拱说不出来,伸出在半空,像是要抓住张居正,舍不得放他走;又像是挥手与他告别。望着张居正的背影,高拱泪眼模糊,只看见一个黑影晃动了几下,消失不见了。他头一歪,身子向下一滑,失去了知觉。高务观、房尧第手忙脚乱,把高拱放平,请来郎中诊治,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慢慢苏醒过来。
病榻上的高拱,恍恍惚惚中,已没有白天黑夜的区别,有时一整天都在昏睡;有时深夜里却睁着眼睛,嘴里发出“呜里哇啦”的声响。
这天用过早饭,已过继给高拱的高务观拿着一封书函,来到高拱的病榻前,俯身轻声道:“爹,江陵相差人送药来,还有一书。”言毕,展读道:
玄翁兄台阁下:
比过仙里,两奉晤言,殊慰夙昔,但积怀未能尽吐耳。承教二事,谨俱祗领。翁第专精神、厚自持,身外之事,不足萦怀抱也。初抵京,酬应匆匆,未悉鄙悰,统容专致。
高拱的嘴已嘬塌在一起,他吃力地张开,说了一句什么。
高务观仔细辩听,似乎明白了,趴在他耳边道:“今儿个是七月初二。”
高拱的精神似乎见好,他用尚听使唤的右手抓起旁侧几案上的笔,颤颤巍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去宝谟楼。
高务观看罢,点头,忙吩咐高福、高德,在座椅上横竖各绑两根木杠,把高拱抱上去,四人抬着,来到坐落于适志园北端的宝谟楼。
宝谟楼乃先皇允高拱所请赐建,是一座以青砖砌造的二层楼,屋顶歇山,绿色琉璃瓦覆盖,四边呈下重貌的穹窿拱形,面阔三间,正面辟一门,木门两扇,门坊上题着“钦赐楼堂”四字。
天气闷热,低垂的乌云遮蔽了日头,没有一丝风,宝谟楼前的几颗槐树似乎已昏昏睡去。
座椅落地,高拱抬眼望去,工部奉先皇之命制作的匾额悬挂在二层的门额上,上书“宝谟”二字,是先皇御笔。他唤了声:“先皇!”又向楼内指了指,含含混混说了一句,高务观细细辩听,又一再核对,方知是要拿来先皇最后一次所赐诰命观看。祖孙三代所得诰命、敕书都已恭放在鉴忠堂内,高务观进去,捧出一道诰命,放在高拱怀里。
高拱扬了扬右手,示意众人离开,他独自一人坐在楼前,低头看一眼诰命,抬头望一眼先皇御笔所书“宝谟”二字,这样反复看着、望着,约莫半个时辰,忽听他念出声来,似乎是“盖有不世之略,乃可建不世之勋;然必非常之人,斯克济非常之事”这一段。
突然,一阵旋风就地陡起,“呼”地一声,把诰命卷起,飘飘忽忽在半空翻滚着,高拱一惊,伸出右手,无助地乱抓了几下,大叫一声:“裕王——”便栽落椅下……
“爹,爹!”
“玄翁!玄翁——”
“老爷!老爷——”
高务观、房尧第、高福、高德哭喊着跑了过去,高拱已没有了呼吸。
后事早已预备下了,一番忙碌,打理停当,一边向朝廷呈报讣闻,一边差高福晋京,携高拱之弟、在籍调理的后军都督府经历高才的书函,谒见张居正,恳请他为高拱请恤典。
高拱辞世,不出张居正的预料。但闻噩耗还是一阵悲怆,流泪给高才回书:
三十年生死之交,一旦遂成永诀,刺心裂肝,痛何可言!犹幸比者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