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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里的一艘大船,船头挂着一盏硕大的纱罩灯,船上分列着身穿号衣的兵勇,远远看去,即知乃是一艘官船。这艘船不惟日夜兼程,且行速要比其他船只快了许多。即便如此,主人还是不断催促,巴不得喘息间就能到达苏州。
船上的主人,穿的倒是一袭布衣,头戴方巾。他除了偶尔到甲板上活动一下筋骨,与身穿皂衣的仆从谈笑一两句,白天黑夜,都把自己关在舱间里,时而奋笔疾书;时而蹙眉沉思。
“海安,那些贺礼、程仪,都退净了吗?”他问进来续茶的仆人。
“老爷,都退回去了。”被唤作海安的仆人答。
一个多月前,皇上下旨,任命海瑞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提督军务,巡抚应天、苏州、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天平、宁国、安庆、池州十府及广德直隶州,简称应天巡抚,亦泛称江南巡抚。海瑞对这个职务很是满意,立即到京领凭,再调头南返。
依官场旧例,得知海瑞出抚江南,籍贯在这十府的官员纷纷送来了礼品贺金。海瑞忙在宅门贴出告示:“今日做了朝廷官,便与家居之私不同。”他拒绝接收贺礼,并命海安把已送的礼品一一退还,不得例外。随后,海瑞便集中精力思忖治理江南之计,在船上也无暇他顾。适才,他已把包括应兴应革、接送迎往,事无巨细共三十六款的《督抚条约》起草完毕,见海安悄然进来,想起来贺金之事,便顺嘴问了问。
海安刚要退出,海瑞叫住他:“老爷我不过是举子出身,由死囚而寺丞、由寺丞而通政,两年间跃升巡抚江南的封疆大吏,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他捋了捋已然花白的胡须,“是以老爷我要舍身报答朝廷,干出个样子出来,也要那些人看看,我海瑞不是光会耍嘴皮子的人!”他拿起刚拟好的《督抚条约》文稿,“你把这文牍收好,记住,一到巡抚衙门,就交付刊印,颁发十一府州,并广为张贴,要百姓周知,以便检举违例者。”
“嘿嘿,老爷的名气就把人给震住了呢!”海安道,“小的一路听人说,得知老爷巡抚江南,府县的一些官员,纷纷辞职了呢!”
“哼,他们是屁股上有屎,不敢见人,躲了!”海瑞冷笑说。
海安又说:“老爷,听运河的客商说,江南的富豪大户,闻听老爷要去,纷纷把红色的大门改漆成黑色的呢!连差派到苏州督办织造的太监,也赶紧减了车马随从哩!”
两年的京官生涯,海瑞实在太孤独了,是以常常拉住仆从海安说个没完,也不管他是否听得懂,此时他感慨道:“太祖皇帝圣训说,礼立而上下之分定,分定而名正,名正而天下治矣!官员出行的车马随从、官民住宅服饰,都有详细规定;可时至今日,纲纪废弛,奢靡成风,违例越分不以为耻,甚或可炫耀于人!老爷我治江南,就是要除积弊,复太祖之成法,不循常,不变旧!江南缙绅闻知老爷我的治吴方略,方幡然醒悟,知昨日之非,是以仓皇改过嘞!”他指着海安手中的《督抚条约》,“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老爷我的第一把火,就是要狠杀江南官场的奢靡之风!务必尚俭朴,知节约!”
海安壮了壮胆,说:“老爷,咱们出京时,用船夫、杂役三十多人,德州以下又增加不少,少说也超过百人了,这咋回事啊?”
“用夫百余,均是照朝廷规制,分所应当。”海瑞解释,“这是朝廷重巡抚的威仪所定。有了威仪,官民懔然,用人行政方可顺畅。”
海安面露喜色:“这么说,老爷做了抚台,往后鸡鸭鱼肉都可吃得上了!”
海瑞笑道:“不能这么说;但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说了你也未必懂。”海瑞又指了指海安手里的文稿,“《督抚条约》写着呢,巡抚出巡各地,不准设宴招待。但巡抚乃朝廷大员,须稍存体面,接待时准有鸡、鱼、猪肉各一样,惟不得供应鹅和黄酒,不准超过伙食标准:蜡烛、柴火等开支一体计算在内,物价高的地方纹银三钱,物价低的地方两钱。”
海安懵懵懂懂,见海瑞谈兴正浓,又问:“老爷,都说这苏州松江一带最难治,是咋回事?”
“这地方科举最盛,出的进士、举人不计其数;江南又是财富之地,做生意的也不少,因此之故,达官贵人多的是,盘根错节,相互勾连,除非像有担当不怕得罪人如老爷我者,谁不发憷?”海瑞有几分得意地说,“嗯,据闻吴地刁民最多,这大抵也是难治的一个缘由。”他又补充说。
“哦,小的知道的,一年前致仕的徐阁老,就是这边人呢?”海安兴奋地说,“他可是老爷的恩公哩!”
海瑞背起手,仰脸沉吟,口中喃喃道:“徐阁老,松江府华亭县人,江南第一大户!”说话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忧虑,继之则是轻蔑,“法之所行,不知其为阁老尚书家也!”他用力挽了挽袖子,仿佛即将投入一场战斗。
就在海瑞说到徐阶的当儿,松江府城徐阶宅邸,前来拜谒的文坛领袖王世贞,恰好正与徐阶谈到海瑞。
王世贞在起复为大名兵备道不久,旋即升任浙江参政,赴任途中前来拜谒徐阶。徐阶致仕后,在府内建造一座佛堂,带着两个随从住进去,与家人也甚少相见,外人就更不用说了。不过王世贞是徐府常客,徐阶即延之佛堂与之倾谈。
“前年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