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惇却摇了摇头:“您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其实也有很多问题没有解释。比如知县为何将金子埋藏在田间,为什么不放在自己家里?我本以为县令不住在县衙后堂而是新买了一个宅子,就是为了存放金子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归有光静下心来,他渐渐也发现了解释不清之处。说起来,直接偷盗库银的案子很少,因为一定是内部人做的,除非计划周密真的能做到天衣无缝,否则很快就能查清。而官员贪渎银两,其实有各种办法,银子出库那一瞬间,就有贪渎的手段,因为在官银支出给各地和个人以后,获得官银的单位或者个人,必须将官银再熔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银块,这就是“碎银”的主要来源。这当中就有火耗,火耗就是银锭溶化为碎银的折耗,这就是贪污的手段之一,或者在支出之时,想尽办法做平账面,这是官吏的看家本事——何必要用最直接也最容易被抓的偷盗这种方式呢?
“县尊大人,”陈惇就道:“学生再问您一遍,为什么要将一坛金子放入自己家中?”
“我已经说过了,”李志庠垂着头道:“金子贵重,来往人多,放入库中唯恐有失,所以……”
“不对,县衙库房,应该是非常安全的地方,您怎么知道金子放入库房会遭遇不测呢?除非已经发生了一件不测的事情。”陈惇道:“而县尊的住宅里,床头就放着官印,似乎可以说明,大人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官印都不离身,何况金子?”
“其实不然,”陈惇道:“大人之所以官印不离身,是因为害怕官印被偷走,就像银子从库房莫名消失一样——丢失官银,你县令要问责,但这责任,却比不上你丢失官印来的大!”
明朝的律法就是这样,官员丢失印鉴,是非常重大的罪名,国朝初年,三杨之首的杨士奇在县里做了一个训导,主管教育,整天在衙门里混日子,没多久他竟然在工作中丢失了学印。于是杨士奇二话不说,他直接就弃官逃跑了。
因为丢失衙门印章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不光有可能要坐牢,还有可能丢命。再比如明明朝中有人还是二甲进士出身的绍兴知府李圭,蹉跎仕途几十年,也是因为当初丢了大印。
而对于盗库的处罚,简直轻地让人可笑。可以参照的是正德七年浙江乐清县发生盗库,县令只不过被州府官吏申斥了两次,然后等案子查清楚银子被追回来,又什么事儿都没有,皆大欢喜了。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知县李志庠早就发现了官银丢失的事情,但他不是很惧怕,与之相比,他更怕自己的官印被偷走,于是他在外面买了个宅子,将大印放在枕边寸步不离。而牛大牛二抬来的金子,他知道放入库中就会被偷走,所以才下令放入自己的家中。
在陈惇的诘问下,李志庠终于点头道:“不错,我在七天前,发现库中九千两黄金不见了,我知道这是县衙内部之人做的手脚,正想暗中查明真凶的时候,这老农和里正就来报告,说田里发现了金子——我,我,”
李志庠神情不堪:“我就想着能否用这金子来抵被偷走的库银,万万没想到,这金子就是丢失的库银!”
“你是说,这库银被盗一案,跟你没有关系了?”归有光问道:“这库房的钥匙,在谁手中?”
库房开门必须两把锁两个人一起开,这是规定,所以应该一把在李志庠手中,一把在县丞汪良手中,然而两把钥匙都在李志庠手中。
“好教推官大人知晓,”县丞汪良道:“我一个月前去应天探望友人,请了大半个月的假,彼时害怕府库钥匙有失,就交给了县尊,回来也忘了讨要。”
陈惇哦了一声,道:“那这两把钥匙,都在县尊手中啊。李大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无话可说,”李志庠丧气不已:“我发现库银被盗的时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为何两把钥匙都在我身上,库房却能被打开。”
“钥匙平日放在何处?”归有光道。
“平日我随身携带,装在绣囊之中,别在腰上。”李志庠道。
“走,去看看库房。”陈惇道。
几个人来到库房,用钥匙开了大门,里头阴气比较重,陈惇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会儿,排除了外力打开的可能,也没有什么地道通向这个库房,他站起来道:“官银被盗,虽然如今已经找回,但这个案子不可不查,所有县衙中人,县令、县丞、典吏、长随、衙役、丫鬟、仆人,每个人都有嫌疑。”
归有光道:“那究竟谁是真正的盗贼?”
陈惇笑道:“破案并不难,不过大人要答应学生两件事,第一件,县衙众人从今天起不许离开衙门。第二件就是,我如果求见大人,不论何时何地,望勿拒绝。”
归有光全都答应,陈惇便点了几个衙役,带他去了挖掘出金子的地方。
等到了村头田间,陈惇才惊讶地发现,老农掘出金子的地方不是自家的田地,而是一处荒芜的垄头,这一块地,根本没有人耕种。
“你好端端地,不耕种自己家的田,”陈惇眯起眼睛:“为什么突然耕这一块荒土?”
这老农神色大变,额头见汗,被几个衙役威吓了一下,顿时道:“小大人明鉴,老汉我说,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