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总督要苏州的军粮也是急用,”这人善意地解释道:“倭寇两万多人盘踞浙江柘林川沙堡,且人数愈聚愈多。总督每日选将练兵,准备等永顺、保靖的狼兵齐集,便要一举尽歼倭寇。”
“对,现在抗倭最要紧的事,是头等大事,苏州百姓饿死也是活该,”陈惇道:“早知道我应该提早跟府尹说,问一问张总督要不要扩军,把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都招募走,流民当了兵,一不用挨饿,二还可以杀倭,真是一举两得。”
这人啧了一声,道:“苏州以往也有水灾,怎么今年这么难过?”
“因为往年没有加派,”陈惇乜了一眼他:“往年淹的都是吴淞江两岸,像昆山那种地方,都淹习惯了,不然你以为‘叫花昆山’的名号从哪儿来的?今年吴淞江没有事,淹的是常熟,常熟常熟,今年熟不了了,田都被淹了,哪儿有收成?没有收成,怎么给你交粮?”
“可以问大户借粮,”这人被陈惇鄙视了也不生气,道:“等水稻麦子熟了,再还上也行。”
“官府高价向大户借粮,这买粮的钱最后还要摊派在小民身上,我看不用这么麻烦,”陈惇道:“倒不如张总督用武力向大户收购粮食,谁不交粮,就抓杀谁。”
这人呵呵了一声,显然是在嘲笑陈惇的天真。
“我知道你笑什么,”陈惇道:“所谓为政不难,不得罪巨室,张总督要在这江南地方长久做下去,并不能得罪本地豪宦,否则便又是朱纨的下场。”
“看来你也不是个傻的,”这人就道:“就不要说傻话。”
“我倒没有说傻话,”陈惇道:“苏州百万人口,财富却只集中在一小撮人手里,张总督不问这一小撮人要钱,却要把老百姓最后一滴血榨干,将来逼得民反也就罢了,张总督只负责剿寇,不负责讨贼,但我唯恐苏州百姓生变之后,张总督那摊派的军粮就凑不齐了,这所谓的抗倭大业,也要中道崩殂。”
“难道你有什么好办法不成?”这人就道。
“我有一个异想天开的办法,”陈惇道:“不要加派军粮,收就收银子,以提前征收明年不当役里甲徭役银的办法,把所有的徭役合编在一起,折银征收,充作军饷。”
说实在的,要说其实历朝历代,在重农政策的影响下,朝廷对老百姓都是轻徭薄赋的,田赋比例通常是二十税一,像汉朝更是三十税一,十税一就是重税,更没有听说比十税一还重的税了。
田税自古就不高,为什么老百姓还是活不下去?
因为这里面负责收税的人,侵吞、加派等操作手段太多了,无数贪官污吏上下其手,加重百姓负担,而国家也被他们坑了。然而田税老百姓咬咬牙还能负担,压垮他们的是徭役。
徭役之重,远远超过了要交的田税。本朝规定,百姓需要服三种徭役,一为里甲役,里甲役即一里的事务,二为均徭,即供官府经常性的差役,三为杂泛,为临时派遣的一切差役。像地方的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等劳动也就罢了,但现在徭役已经变成了五花八门的事情,比如在船头当纤夫拉大船一个两个月,比如从千里之外押运地方特产送往两京,比如被驿站拉去送信,甚至可能是给官老爷当脚夫。
这些都不是国家正统的徭役,而是私人摊派的徭役,而具体负责的就是地方里甲。
里甲勾摄公务,管理一里人丁事产,遣人服役。如今陈惇这个办法,就是用钱免役,提前将徭役征收,将所有的五花八门的徭役全算进来,折合成银子上交。然后百姓就不再服劳役,官府需要有劳力的话,就必须支付报酬,因为你已经收走了徭役银。
官府的徭役其实不多,而那些私人摊派的徭役,他们想要再支使百姓服役,就必须要出银子了。
“这、这是雇役啊。”这人倒吸一口气,紧紧盯着陈惇。
“对,赋役之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劳役,全部简并为一体,该交多少交多少,把力役改为雇役,由政府雇人代役。”陈惇道:“至于那些不服役的人——”
大明只要有权有势的人,他们可以逃役,对于这些俗称为“大户”的人,陈惇也有办法:“徭役以户丁征集,你不觉得太不公平了吗?达官贵人们享有免除劳役的权利,一旦成为他们的家丁、佃户甚至奴仆,便可堂而皇之地免除国家差役。怪不得越来越多的人,要把田产投献给贵人,不仅可以免除田赋,还可以免除徭役,这样挖空的是国家的墙角,毁灭的是国家的根基。”
陈惇的办法,就是将徭役按照田亩数分担,“无论大小户一律造册,把田亩多的大户、富户编在前,以负担重役,把地少的小户、贫户编在后,以当轻役。按照人民的贫富,田亩的多寡,将其编为三等,然后从最富一等开始征税。若富人所纳税额不能满足需要,再向下征收次富,以此类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