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惇看着大堂中间挂着的一块巨幅画像,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并没有孔子牌位,陈惇就跟着其他人对着这鹿行礼。等王夫子坐定,大家再东西相对两揖。这时候王夫子才嗯了一声,微微露出了一点平和之色,又领着他们去孔庙,再向圣像和四贤行礼,并且举行了“释菜礼”,“释菜”即用“菜”(蔬果菜羹之类)来礼敬先师。代表青年学子的水芹、代表才华的韭菜花、代表早立志的红枣和代表敬畏之心的栗子摆放在供台上进行祭拜,以表达对古圣先贤的崇敬之意,这一场礼仪大概行了两个时辰。
如此拜师礼才算完成,王夫子当下便与他们讲了一番读书做人的道理,当然这种话陈惇向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因为道理实在是太普遍,翻来覆去只是说那几句行正道、做直人之类的。
大家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恭恭敬敬等待王夫子挥洒口水,王夫子讲了一番大道理,方才意犹未尽地问道:“既说求学,你等入府学来,可知为何而读书?”
他一一询问,便有人回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还有人道:“外物之味,久则可厌,读书之味,愈久愈深。”中规中矩。
“心存君国,志在圣贤。”这是王篆的回答,王夫子也不置可否。
“……书中、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这个人抓耳挠腮了一会儿,理直气壮道:“书中自有颜如玉!”
“噗——”众人忍俊不禁,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陈惇定睛一看,原来这人还真不陌生,竟是陆近真的亲弟弟陆近潜。
这家伙不是个纨绔吗,居然也能进入府学读书?不过陈惇转念一想,正是因为这家伙平日里心思贪玩,估计陆三老爷才下了狠心,要把他往正道上推一把。
“笑什么?”王夫子发了话:“他说的哪儿错了?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这世上大部分人的平生之志,都没有那么高远,读书就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食色之欲,为此而读书,是人之常情,不应感到羞愧。”
陆近潜顿时挺起了胸膛,然而这气焰还没抖起来,却又被王夫子打灭了:“你且站在一边,来人啊——”
两个学长站出来,王夫子就道:“把他的衣服给我脱下来。”
陆近潜龇牙咧嘴乱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哎呦!”
“这数百学子,不管是什么身份,来到学宫,都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换上青衿,”王夫子面无表情道:“只有你一人,还敢穿华服锦衣,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逞心恣意的地方吗?”
陆近潜被人扒了衣服,委委屈屈缩在墙角,活像被人用了强的小媳妇一样,众人愈发屏气凝神,不敢大意。
“你呢?”王夫子转向了林润。
“读书以明理,治学须为用。”林润不卑不亢道:“学生读书,是为了有一天,能将书中圣贤的道理,用于治世。”
王夫子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求学将以致用,身体而力行,好。”
王篆倒是诧异地看了一眼林润,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父亲可是很少夸奖人,更没有像今天一样,连说了两个好字。
“你呢?”王夫子又问邹应龙。
“寒窗十年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邹应龙本来也犹豫了一会儿,可是看到“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答案,都被王夫子所肯定,他就干脆也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真正想法。
王夫子盯着邹应龙看了一眼,像是望进了他的心底:“子所求者,名也。”
他说着就道:“名这个东西,向来易得,向来易失。你们看唐荆川,不就是养望二十年,今夕毁于一旦吗?”
提到了唐顺之,果然他说的一切都成了现实。陈惇不由得抬起头来,直直看向了王夫子。
“怎么了,”王夫子发现了陈惇:“你有什么要说的?”
“学生是荆川先生的弟子,”陈惇道:“不能听闻别人在我的面前,批评我的老师。”
“你是唐荆川的弟子?”王夫子道:“唐荆川接受赵文华的举荐,为物议不耻,你这个做弟子的,可知道外界对你老师的评价?”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陈惇道:“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人,任他狂犬吠叫,怎改皎月清辉?”
陆近潜张大了嘴巴,对陈惇的勇气表示了钦佩——他偷摸摸伸出一只手,笔出了大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