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出寺的香烟又比上次浓郁了些。
若萤停在山门前,借着放生池里的水,洗了洗手。池子里的小鱼都长大了,两只王八满池子追着吃鱼。
大显远远地念了声佛号,端着架子迎出来。
靠近了,瞅着左右无人,顿时就原形毕露了:“小四儿,你终于来了……”
若萤扭头打量着他,一本正经道:“我来,可不是帮你收麦子干活儿的。腊月跟你说了没?南边下大雨了,你小心点儿,不定几时,那雨就过来了。你可是做好准备了?”
很显然,大显是个不会操心的。
“出家人,听天由命、一切随缘就是了。”
若萤给气笑了:“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快饿死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麦子收得怎么样了?草帘子够不够?草垛堆好没有?整整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没有草烧,你只好漫山遍野砍柴去吧。”
大显给说得紧张起来。他觉得自己做的够好了,麦子熟了,及时收割、及时晾晒,忙得脚不沾地的。
难道这还不够?
“未雨绸缪啊。”若萤教给他,“那么多的空房子,打扫出两间来,要是下雨了,就把麦子摊开晾在里头,好歹能通风,不至于捂坏了。拿出点钱,多准备几条麻袋。老鼠药也备上,不管是小芒还是丑瓜,轮流看着点儿。这可是你一年的口粮,你不上紧,谁管你?”
大显一一应着,说起丑瓜想留在寺庙的事儿。
“反正他也是无处可去的,跟你做个伴儿挺好。”
若萤跨过门槛,一眼瞅见院子里的大树下,一边一个坐着俩老太太。
大显告诉她,这两位都是虔心向佛的,天不亮就过来,天黑了才走,成天就坐在那里念经诵佛。
其中姓曹一个儿女齐全,另一个姓严的则无儿无女。但是向佛的心都是一样地迫切。为此,两位连自己的家当都捐出来了。
若萤就问都捐了些什么。
听说尽是些锅碗瓢盆板凳炕席,不禁掩口失笑。
家当?那些板凳桌椅拿来当柴火烧,都嫌烟子太大了。
“我没要。”
有道是跟好邻,学好邻,跟着端公跳大神。跟着若萤混久了,难免就要沾染上一些她的习气。现在的大显,渐渐地也学得贼了。
“我只说尘缘未了,只许她们早晚参拜,不接受捐赠。那曹居士的儿女还专门跑来谢我呢。”
被称作佛心慈悲的大显,显得很骄傲。
若萤点点头:“家具庙里多的是。可对小家小户来说,一根草都是金贵的。你做到对,什么该收、什么不该收,这也是一门学问。”
再往里走,看到半边院子给当成了现成的场院,晒着金灿灿的小麦。
若萤蹲下去,抓了一把,试了试轻重,又丢了两颗嘴里,慢慢嚼着,品着干湿程度。
娘说的对,再缓个两天,这麦子就晒透了。
只要这茬粮食能跟秋天的收获接上,六出寺的生计就算是没什么问题了。生活步上正规,一些必要的打算就该付诸实施了。
“明年多抓两窝小鸡。庙里吃蛋,鸡肉托人卖钱。看情况,最好是雇个庄稼把式,帮忙料理地里的事儿。找那种没有家口拖累的,反正庙里房子多,就腾出一间来给他住都好。有点人气,房子倒得还能慢一点。”
说话间,走出了夹道,若萤停在了一片茶树前。
她叹了口气:“大显,你真是个叫人操心的。”
这一片茶树何其难得、珍贵,大显居然就让它这么自生自灭。
“这个炒好了拿去卖,好歹还能赚几个钱。你就从来没想过这么着?”
大显讪笑道:“真能卖钱?这个,师傅没说过。只是他在的时候,每年春秋会摘一些,炒熟了,自己喝。也没有多少点儿东西,能卖几个钱?”
“世人迷信,但凡能跟佛祖沾上光的,都是极好的噱头。物以稀为贵,猎奇者是不会在乎那三两二两银子的。大家都有的,不算什么。唯独我有人无,那才是最值得矜夸的。”
大显嘀咕道:“山下的人果然狡猾……”
至于这些人中,是否包含着钟若萤,就不得而知了。
若萤也懒得跟他计较。
山下的为人处世,哪像眼前六出寺这么简单。但等到以后六出寺昌盛了,上下的僧侣多了,各种矛盾和问题也就会层出不穷。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大显,你是要做方丈的,有好多事情,需要从现在开始学习。要保持日新、日新、日日新。一辈子才多少年?看看你师傅,是不是觉得一晃就是几十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将来到了下面,你要能跟你师傅有个交代才好。做师傅的,都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够将他的思想发扬光大……”
……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一番苦口婆心的开导、劝说后,大显涕泪纵横,哭得如丧考妣。
而若萤呢?则满意地去跟杜先生报道。
“天意今乃尔,一饱未易谋。
众人忧饿死,我能独乐不?”
杜先生站在茅屋前,一手叉腰,一手摇着破蒲扇,摇头晃脑外加叹息连连。
若萤视若不见,绕过他一径进了屋。在正间桌子上,打开包袱,逐一整理东西:桃酥、面粉、一瓶酒盐、两斤雪白的大米。
杜先生跟进来,探头看她做事情。待看到桃酥,当即伸手过来拈了一块,眉开眼笑地吃起来。
“被赶出来了,这日子倒像是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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