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最近郡城都还有半个时辰路途的官道边,不知是哪个年头修建的凉亭早已破旧不堪,所幸还能供过路人歇脚休整。此时亭柱朱漆都已脱落殆尽的亭子里坐着两名男子,一个年纪轻轻,带着浓重的书生气,相貌俊朗,气度不凡。另一个年纪比之稍大,但也顶多三十出头,寒眉厉目,不苟言笑,面相着实有些难以亲近。
两人结伴同游,在此稍作歇息。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而这两人却截然相反。别看那位带着书生意气的男子年纪不大,在儒家的地位却是大的吓人。儒家圣贤庄有“一圣两贤三掌书”,对应的是那位早已不再过问世事的儒家圣人,再就是执掌“仁”“礼”二言的两位贤者,最后是编辑天下卷册的三位掌书先生,其实在这之下还有许多诸如“授业先生”“育人先生”的职务,但都不足以像前头这六位令天下人耳熟能详。而此刻坐在凉亭中的这位,便是圣贤庄现今的三位掌书之一,也是儒家这几百年里最年轻的掌书先生。有多年轻?往上数三百年,最年轻的掌书先生坐上这个位置时,都已过了不惑之年,如今与他同等辈分的两名掌书早已迈过知天命的年纪,而他在两年前才由那位地位超然的儒家圣人亲手授以冠礼,风采之盛,让天下读书人望尘莫及。所有人都心中有数,这位名叫张其琛的掌书先生,将来必然是那位活了两百年的圣人之后,又一位受世人顶礼膜拜的儒道至圣。
面如冠玉目似星辰的张其琛坐相儒雅,双掌放于膝盖,抬头怔怔的望着凉亭顶上一块年久失修的窟窿,柔和的阳光透过那个窟窿照射在他的胸膛,映映生辉,比阳春白雪明媚。
如今已不再是道门中人的同行男子看到此景,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轻声自语道:“天机不可泄,三教中人都该懂的道理,为何那两个老东西还要逆天行事,是真的已经活够了吗。”
回过神的读书人无奈一笑,说道:“圣人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欲念。如今的天下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各州权柄各自为政,实在不是人间该有的气象。读书人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想想,圣人哪一点做错了?他不过是以身作则罢了。圣人曾在百年前为世人划出一条‘絜距之道’,如今又要为天下开辟一条‘太平之道’,百年一功德,已是万古留芳了。我辈读书人,当如圣人,立言行,正德身。”
身旁男子冷笑一声道:“真是舍身取义,好大的气魄。只是过不些年,圣贤庄后山的陵园,怕是又要添一座新坟了。”
张其琛漠然道:“读书人当生则生,当死则死矣。”
他看着这个与他同游三千里路的道家“叛徒”,又道:“你那位师祖曾扬言要与圣人比长寿,原本看来是赢面颇大,谁让道家本就修长生,这一点有些胜之不武。不过那老天师如今不修长生修苍生,谁先走在前头还很难说。”
与道家恩断义绝的男子冷淡道:“那老东西正着手干涉天下气运,自以为袖有乾坤,也不怕撑死。天地气运,家国气数,岂是他一人能够扭转撼动的?若是侥幸成了,最后也逃不过身死道消。两百年的修为不易,就为了换那一线天机值得吗?我也懒得再与那顽固不化的老家伙掰扯道理,他若是找死,谁也拦不住,反正如今的道门和儒家不一样,有没有他这个老怪物撑场面关系都不大。可儒家圣人也跟着找死,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言语刻薄的男子实在不懂,这些在世人看来已经超凡入圣的神仙人物,为何要前仆后继的找死,为了天下?可世间的局势,可是靠一己之力能够撼动的?修道修道,修的即是天地之道,那就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哪有和老天爷唱反调的道理。还未没脱离师门前,他的师父曾说他天资上乘,但气量极差。仿佛是印证师父的话,他确实一气之下负剑下山,至今仍有些忿忿不平。山上的人都太过无趣,就算是那个被誉为“返璞归真”的师父也不能免俗。反正他也待的厌烦了,不如就下山,走自己的“道”。
冷峻男子目光凌厉,他要走的,不管是天地大道,还是羊肠小道,都要扶摇直上九万里!他看向身边这个一向温文尔道:“若是儒家圣人归天,你能挑的起大梁吗?天下读书人的担子,不比皇帝天子的轻巧。山上的老家伙们常说,儒家的礼数规矩忒多,条条框框就像枷锁,绑着读书人的手脚,每走一步都是在负重前行。尤其是圣人,说起来自然是风光无限,但世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后背,脊梁什么时候都得挺的直直的,也挺累的。换作是你,你累不累?”
平日里还算健谈的年轻掌书,此刻却有些惜字如金了,他只是盯着头顶泄漏的那一缕光辉怔怔出神。
男子莫名其妙的又道:“世间可还有真龙?”
张其琛点了点头回道:“有。”
出身道家颇谙推卜六爻之术的男子饶有兴趣的问道:“在哪?”
年轻读书人缓缓向北偏头,约莫几息之后,指着官道路口处轻声道:“那就有一条。”
男子随之看去,视线中出现了一辆马车和三骑踏雪而来,为首的年轻人极为英俊,就如身边的这位读书人一般。他有些不敢置信,目光又看向一脸微笑的儒家掌书,待对方笃定的点了点头,他才轻轻扶额,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
在某些方面,这些满腹天地浩然气的读书人确实要比世人眼中能掐会算的道士技高